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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琵琶恩怨多

時間:2024-11-08 12:04:01

撰文/馬瑞芳

曆代詩人詠歎昭君出塞興緻盎然。昭君是主動出塞還是被皇帝指派?出塞的昭君是滿腹哀怨還是心甘情願?她是否經曆過不習慣、内心掙紮甚至刻骨銘心的傷痛?

比如說,一位南國姑娘,一下子來到塞北。沒有可當作鏡子照的清清香溪,隻有滿目黃沙或望不到邊的草原;沒有大米可吃,隻有吃不慣的牛羊肉和胡餅,還有連聽都沒聽說過的馬奶子?比如說,本想到塞外享受愛情,享受自由,哪知道隻有兩年呼韓邪單于就去世了,舉目無親,懷中隻有呱呱而啼的嬰兒?比如說,做夢也沒想到,老單于一死,還得嫁給他的兒子!按照中原習俗,豈不是亂倫,豈不是大逆不道?一個講究“德容言工”、恪守“三從四德”、打算“從一而終”的漢族女性,怎能接受這樣殘酷的命運捉弄?

曆代詩人,如彪炳文學史的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轼、王安石、歐陽修……都曾越俎代庖,替昭君想來想去,想得巧思疊出,琢磨得花樣叢生,還經常互相矛盾,甚至勢同水火。

一昭君琵琶幽怨多

“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唐·戎昱《和蕃》)和親是漢朝國策之一,漢高祖時就有。漢高祖被冒頓單于打敗,采用和親政策,劉敬建議将劉邦長女魯元公主嫁給單于,呂後不肯,劉邦便派宗室女以公主身份出嫁。漢武帝時,以江都王劉建之女細君為公主嫁烏孫國王。因烏孫國王昆莫年老且語言不通,劉細君很苦惱。烏孫國王昆莫去世,其孫繼位,按照胡俗要娶劉細君。劉細君不肯,上書漢皇。漢皇讓她遵胡俗,她隻好從命。劉細君作的《悲秋歌》堪稱開遠嫁公主訴苦情之先河:“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内傷,願為黃鹄兮歸故鄉。”漢朝公主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中原。好可憐!

詩人們想當然地認為,王昭君與劉細君的想法相同。昭君剛出塞,漢代民間詩人就替她“怨”上了。兩《唐書·樂志》記載,樂府相和歌辭有《昭君歎》《昭君怨》等,“漢曲也,漢人憐其遠嫁,為作此歌。晉石崇妓綠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

第一個寫昭君怨的文人,據說是東漢大文學家蔡邕。

蔡邕(133-192),字伯喈,開封人。是著名文學家、書法家。他在後人心目中更著名的身份,一是才女蔡文姬之父,一是停妻再娶的“蔡中郎”。蔡邕是蔡文姬的爹一點兒不假。在宋代戲文《趙貞女蔡二郎》中,蔡中郎做了宰相女婿,卻遺棄糟糠之妻。陸遊《小舟遊近村舍舟步歸》其四寫道:“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

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盡說蔡中郎。”而高明則在南戲《琵琶記》中把蔡中郎塑造成“全忠全孝”的男主角。

蔡邕精通音律,其創制的焦尾琴是古代四大名琴之一。他喜歡收集、撰寫歌詞。《琴操》是古代漢族解說琴曲幕後故事的著作,也是現存早期琴曲最豐富詳盡的專著。唐人李善注《文選》時注明《琴操》為蔡邕所撰。附在昭君名下纏綿悱恻的琴曲叫《怨曠思惟歌》:

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苞桑。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雲,遊倚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抑冗,不得颉颃。雖得餧食,心有徊徨。我獨伊何,改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裡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恻傷!

可惜《怨曠思惟歌》相關紀事太不着調:“王昭君者,齊國王穰之女也。顔色皎潔,聞于國中。獻于孝元帝,訖不幸納。積五六年,昭君心有怨曠,僞不飾其形容。元帝每曆後宮,疏略不過其處。後單于遣使者朝賀,元帝陳設倡樂,乃令後宮妝出。昭君怨恚日久,乃便循飾,善妝盛服,光晖而出,俱列坐。元帝謂使者曰:‘單于何所願樂?’對曰:‘珍奇怪物,皆悉自備。唯婦人醜陋,不如中國。’乃令後宮欲至單于者起。昭君喟然越席而前曰:‘妾幸得備在後宮,粗醜卑陋,不合陛下之心,誠願得行。’帝大驚悔之;良久太息曰:‘朕已誤矣!’遂以與之。昭君至單于,心思不樂,乃作《怨曠思惟歌》……昭君有子曰世達,單于死,世達繼立。凡為胡者,父死妻母。昭君問世達:‘汝為漢也,為胡也?’世達曰:‘欲為胡耳。’昭君乃吞藥自殺。”

這段文字離譜太甚:一曰王昭君是齊國王穰之女,史實是昭君家鄉湖北江陵(南郡),離齊國遠得多。二曰單于使者來漢朝求美女,史實是來漢朝求婚的是單于本人。三曰昭君丈夫死後要娶她的是親生兒子名叫“世達”,史實是昭君丈夫死時,兒子還在襁褓中,也不叫“世達”。四曰王昭君“抗婚”吞藥自殺,史實是王昭君不僅沒自殺,還嫁給新單于,生了兩個女兒。

如此處處錯訛的文字豈能出自淵博學者蔡邕?有種解釋是:《琴操》本是蔡邕所撰,原書已佚,後人輯錄成書。書中介紹琴曲幕後故事,帶有濃厚的傳奇色彩。《樂府解題》說:“《琴操》紀事好與本傳相違。”看來問題出在“後人輯錄”上。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後人輯錄時僞作混入,《怨曠思惟歌》不是記叙昭君的作品,紀事不是蔡邕所寫。另一種可能是《怨曠思惟歌》是記叙昭君的作品,寫紀事的不是蔡邕,是曆史知識極差的某人。

也有學者認為,《怨曠思惟歌》是蔡邕代昭君所拟。無巧不成書,蔡邕的嬌女蔡文姬倒有《怨曠思惟歌》所傾訴的感受和苦楚。蔡邕于公元192年去世,蔡文姬195年被匈奴左賢王擄走。十二年後,曹操用金币将蔡文姬贖回。蔡文姬的《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字字血淚,蕩氣回腸,與《怨曠思惟歌》如出一轍。

東漢之後,昭君塞外琵琶幽怨多,為曆代詩人一唱再唱。

晉代石崇的《王明君辭》小序說明“塞外琵琶幽怨多”非自昭君始,而是沿襲傳統:“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觸文帝諱改焉。匈奴盛,請婚于漢,元帝以後宮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而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故叙之于紙雲爾。”

二詩壇高手多歧義

石崇的《王明君辭》是不是為綠珠制的新曲?它開創了“大漢至上”思維:“延我于穹廬,加我阏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昭君如留在漢宮多好!即便像玉裝匣裡無人睬,也比出塞做異族後妃強。在漢宮待诏是寶玉,到匈奴做阏氏是恥辱,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大漢至上”者認為,昭君理應留在漢宮期待漢帝寵幸,不應歸“虜”化“胡”。留漢宮,是優雅,是高貴,是幸福;去匈奴,是荒涼,是野蠻,是悲哀。不斷有詩人步石崇後塵,詩仙李白似乎走得更遠,他甚至認為美人到塞外會變醜:“燕支長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王昭君》)多麼可惜!嚴寒、飄雪、胡沙蝕退了昭君美貌!

白居易比李白更擅長琢磨昭君“美貌銷減”,一寫再寫。如《昭君怨》:“明妃風貌最娉婷,合在椒房應四星。”

四星是後妃星象。白居易認為,昭君做不上漢朝皇後也應做妃子,遺憾的是掖庭待诏,未受皇帝寵幸。更遺憾的是,漢元帝明知昭君被畫師所誤,為什麼還叫她遠嫁匈奴?關鍵是皇帝并不是畫師。“自是君恩薄似紙,不須一向恨丹青”。不是說不要埋怨畫師嗎?白居易的《青冢》卻絮聒昭君為畫師所誤:“婦人無他才,榮枯系妍否。何乃明妃命,獨懸畫工手?”女人榮辱維系在漂亮與否,哪知明明長得漂亮卻被畫工所誤?如果不是畫工搗亂,昭君留在漢宮該有多好!

白居易被點評最多的《王昭君》二首構思巧妙:“滿面胡沙滿鬓風,眉銷殘黛臉銷紅。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似畫圖中。”經曆胡地風沙和内心愁苦的折磨,昭君不再美貌,青黛似的眉毛和桃花般的面容消失殆盡,果真變成毛延壽故意醜化她的樣子。她仍盼望漢帝能贖她回去,告訴使者:千萬不要跟皇帝說她不像過去那麼美貌:“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顔色,莫道不如宮裡時。”白居易真誠地替古人擔憂,昭君怎麼沒從匈奴跑回來找漢帝?難道漢宮不能用黃金把她贖回嗎?

其實白居易這些奇思妙想的詩句,不過是将李白“蛾眉憔悴沒胡沙”一句揉碎、具象化,再給昭君加上盼回中原、想忽悠漢帝以獲恩寵的小心思,僅此而已。為了強調昭君必須回中原,白居易還想象昭君在匈奴過得很苦,很“辛勤”。難道貴為阏氏的王昭君還得放下身段勞作?單于是派她放馬還是放羊?擠奶還是割草?紮帳蓬還是捆羊圈?須知王昭君到匈奴并非被虜做奴隸,而是做匈奴王妃,根本不需要用黃金贖回,她本人也從未要求贖回。她自然會奴仆成群,一呼百諾,不需要辛勤勞碌。白居易的深情憂懼,全然不合常識。

瞿佑在《歸田詩話》中對白居易的詩大加贊揚,認為昭君想回漢宮,是忠于漢室值得肯定:“詩人詠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叙其離愁别恨而已。惟樂天雲:‘漢使卻回憑寄語……’不言怨恨,而惓惓舊主,高過人遠甚。其與‘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者異矣。”

瞿佑吹捧白居易的立足點仍然是美好東西不能給“外虜”。到外族的美人應一直惦記回中原!回中原!做夢也得回中原!

瞿佑不以為然的“漢恩自淺”二句出自另一位大詩人王安石。王安石《明妃曲》影響很大。歐陽修認為,白居易的詩句表達了對漢室的忠誠,王安石的詩句就缺少這份忠誠。

王安石曾兩度出任宰相,領導過著名的熙甯變法,是位傑出的政治家。他考慮問題與一般詩人不同,兩首《明妃曲》都有大政治家的眼光和胸襟,與尋常詩作氣慨迥異。其一,王安石認為,美人風姿隻有親自看,才能體味,不可能被畫出來:“意态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其二,王安石認為,王昭君求仁得仁,沒什麼可怨恨的。漢帝對昭君缺恩惠,單于對昭君恩義深厚。人生在世,最珍貴的是兩心相知,昭君應安心呆在匈奴,不必懷念漢宮:“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其三,王安石認為,昭君出塞有價值:“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昭君墳墓已被芳草堙沒,她的琵琶曲卻流傳了下來,言外之意即:昭君精神永存。

王安石還認為:昭君出塞,遠離漢宮未必是壞事。像漢武帝皇後阿嬌,盡管跟皇帝近在咫尺,卻失去寵愛。王昭君遠嫁匈奴,卻得到單于寵愛。一個人得意還是失意,不分在中原還是在塞北:“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阿嬌,漢武帝陳皇後,武帝姑母劉嫖之女。武帝立為太子,多虧姑母劉嫖鼎力幫助。武帝小時,劉嫖指着阿嬌問劉徹:“阿嬌好不好?”劉徹回答:“若得阿嬌,當以金屋貯之。”這就是“金屋藏嬌”成語的來曆。陳阿嬌先做太子妃,後封皇後,專寵十馀年,失寵後被幽閉長門宮,以重金請司馬相如寫《長門賦》複寵。

歐陽修的《明妃曲和王介甫作》繼承白居易的傳統,做“美貌銷蝕”文章,“風沙無情顔如玉”,“玉顔流落死天涯”;溫柔敦厚地感歎:“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漂泊落誰家?紅顔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昭君紅顔薄命,像狂風落花,隻能感歎命運不好,不能怨“春風”(皇恩)。後來“莫怨春風當自嗟”就被曹雪芹巧妙移植成對林黛玉命運的隐喻了。

司馬光的《和王介甫明妃曲》從王昭君的不幸遭遇,聯想到人君輕信壞人,讓忠誠者得不到應有重用,乃至受到陷害。他想象王昭君的琵琶聲他年像樂府一樣傳入中土,就能提醒人主,不要相信壞人。眼前的美醜本來容易辨别,但因為信任壞人,就連跟皇帝近在咫尺的掖庭也會被人蒙騙。難道大家沒看到?漢宣帝時的太子太傅蕭望之輔佐幼帝漢元帝,被宦官陷害,被迫服藥自殺!如此忠貞者被讒害而死,皇帝居然沒有一點兒懷疑!“妾身生死知不歸,妾意終期寤人主。目前美醜良易知,咫尺掖庭猶可欺。君不見白頭蕭太傅,被讒仰藥更無疑。”司馬光詠王昭君,已經是政治家觸類旁通的另類思考了。

王安石、歐陽修、司馬光,三位政見不同者認真“讨論”千年前的昭君出塞,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

三何如一曲琵琶好

其實昭君出塞時漢匈力量對比已與劉細君和親時不同。漢武帝時,霍去病率領大軍奪取祁連山、燕支山,兵鋒直逼瀚海(今貝加爾湖),匈奴已衰弱到不足為漢朝心腹之患。漢宣帝神爵二年(前60)後,匈奴内部出現權力之争,五單于争立,互相屠戮,最後形成呼韓邪單于與郅支單于兩虎相争的局面。公元前36年,西域太守陳湯平滅郅支。郅支單于被殺,呼韓邪單于因為畏懼漢朝威力,于公元前33年正月入長安朝拜,願做漢朝皇帝的女婿。漢元帝也願意用婚姻形式鞏固漢匈友好關系,于是以宮女王嫱配呼韓邪為妻。從此漢匈戰争狀态結束,漢匈長期保持友好關系。著名曆史學家翦伯贊稱贊:“漢武雄圖載史篇,長城萬裡盡硝煙。何如一曲琵琶好,鳴镝無聲五十年。”将昭君功勞擺到漢武之上,把昭君琵琶調看作漢匈和美曲。

贊賞昭君出塞,古代詩人中大有人在。

宋代好幾位詩人頌揚昭君出塞。劉子翚《明妃出塞圖》詩雲:“西京自有麒麟閣,畫向功臣衛霍間。”認為昭君的功勳簡直可與漢武帝時的大将霍去病、衛青媲美。劉次莊《王昭君》稱:“薄命随塵土,元功屬廟堂。蛾眉如有用,慚愧羽林郎。”王昭君建立的安邊功勳卻歸于廟堂高官,有誰能知道,這薄命女子的作用遠遠超過皇帝的禦林軍?讓美女承擔本來應該由自己承擔的保國衛家責任,這些将士難道不羞愧?李綱《明妃曲》稱:“漢宮美女不知數,骨委黃土紛如麻。當時失意雖可恨,猶得千古詩人誇。”漢宮無數美女委骨黃沙,默默無聞,王昭君卻得到詩人的贊美。

金代詩人王元節《青冢》想象漢朝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将在黃泉見到昭君會羞愧:“漢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合羞。”

清代女詩人李含章《明妃出塞圖》詩雲:“大抵美女如傑士,見識迥與常人殊。”美女與豪傑一樣,其見識總是高于平常人。鑒湖女俠秋瑾則在《雜詠》中感歎未能建功立業,不及昭君能留青冢名垂後世:“錢塘江上幾回潮?作客年華鬓漸凋。争似明妃悲出塞,尚有青冢向南朝。”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昭君倘若不出塞,就一定會幸福嗎?恐怕未必。

唐代詩人張象文《青冢》認為王昭君以美色報效國家遠遠超過曆史上其他傾國傾城的美女,根本不需要惦記返回漢地。楊貴妃雖然得寵,還不是化作馬嵬坡飛塵?“傾國可能勝效國?無勞冥寞更思回。太真雖是承恩死,隻作飛塵向馬嵬。”清代史谷贻《王昭君》寫出同樣意思:“紅顔得向胡塵老,免似楊妃辱馬嵬。”

宋代詩人黃文雷詩名沒多高,他以詩叙史的《昭君行并序》卻頗有新意。黃文雷認為,自從石崇寫昭君辭後,詩人往往沿襲漢初和親思維,其實昭君并非和親,而是後宮女子對命運的聰明選擇。昭君未得元帝寵,并非畫師搗鬼,而是因元帝身邊馮婕妤傅昭儀争寵,身在掖庭的女子跟皇帝就像隔着煙霧,根本沒見面機會。“嫖姚枉奪燕支山,玉顔竟上氈車去”(因做過嫖姚太尉,後人稱霍去病“霍嫖姚”),霍去病早已打得匈奴大敗,昭君還是“和親”離開了漢宮。昭君去匈奴不見得是壞事。她剛出塞元帝就駕崩了,漢宮内鬥更慘烈。漢成帝皇後趙飛燕及其妹趙合德嫉妒異常,将漢成帝的兒子一個個害死。漢宮曾歌舞升平的樓台成了野狐洞穴,埋葬宮人的墳墓已變成平地。有哪個留在漢宮的女性像王昭君一樣,生前風風光光,身後千古留名?“穹廬随分薄梳洗,世間禍福還相倚。上流厭人能幾時,後來燕啄皇孫死。野狐落中高台傾,宮人斜邊曲池平。千秋萬歲總如此,誰似青冢年年青。”

明代詩人邱濬《題明妃圖》表達了同樣的意思:“莫向西風怨畫師,從來旸谷日光遺。當時不遇毛延壽,老死深宮誰得知。”不要埋怨畫師毛延壽啦,越靠近日出的地方,越見不到陽光。毛延壽把昭君畫醜,實際上成全了她,否則她得老死漢宮。清代詩人劉獻廷《王昭君》則聯想到其他宮女:“漢主曾聞殺畫師,畫師何足定妍媸?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

明代詩人賀裳《明妃辭》認為昭君沒賄賂畫工成寵妃,是她的幸運。詩人想象:漢朝使節來到匈奴說漢朝宮廷最近發生的事,當年給漢元帝攔住熊的馮婕妤,被現在的太後賜死了。聽到這消息,王昭君流了幾年的眼淚停止了,暗自慶幸當年幸虧沒給畫工送錢做上寵妃,否則今天死的就是她王昭君了:“漢使北來聞近事,昭陽賜死為當熊。幾年殘淚今朝盡,喜不當時賄畫工。”

“昭陽賜死為當熊”什麼意思?“當熊”是著名宮廷典故。大臣馮奉世的女兒是漢元帝的婕妤。建昭年間(前38-前33)漢元帝到皇家獸苑觀看鬥獸,有隻大熊跑出來,元帝周圍的人四散而逃,馮婕妤挺身而出,站到大熊前面。皇帝的侍衛将熊殺死後,漢元帝問馮婕妤,為什麼你要擋在大熊前?馮婕妤回答:猛獸隻要抓到一個人就會停下來,我要用我的身體擋住熊,不讓它傷害您。馮婕妤從此深受元帝寵愛,也遭到傅昭儀嫉妒。漢元帝死後,其子漢成帝專寵趙氏姐妹。飛燕姐妹“燕啄皇孫”,漢成帝沒兒子,隻好立漢元帝的孫子劉欣為皇太子。因父親定陶王早死,劉欣由祖母傅昭儀撫養長大。劉欣繼位後,傅太後誣陷馮婕妤詛咒皇帝和皇太後,逼迫馮婕妤自殺。

清代詩人周廷熺《昭君詠》四首,用“人彘”“當熊”“長門”等著名漢宮典故,總結女子受迫害的曆史事實,說明在漢宮得寵并非好事。其一:“人彘窮兇出漢宮,當熊妃子泣秋風。昭君不抱琵琶去,未必恩私竟得終。”其二:“深閉長門春複春,雲和斜抱月華新。黃金若買毛延壽,不過尋常抱桍人。”“人彘”說的是戚夫人。漢高祖寵愛戚夫人,一度想廢掉呂後之子即後來的漢惠帝,立戚夫人之子趙王如意。高祖死後,呂後殺掉如意,把戚夫人挖眼、熏聾、砍去手足,丢在廁所,稱“人彘”。“當熊”說馮婕妤。“長門”說漢成帝原來寵愛班婕妤,後寵愛趙飛燕,就将班婕妤棄置長信宮侍奉太後,班婕妤作《怨歌行》以秋扇自比:“棄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絕。”“長門”也可以說漢武帝皇後阿嬌因失寵請司馬相如寫《長門賦》。詩人用漢朝皇帝身邊幾位曾經得寵女子的不幸遭遇說明:王昭君幸虧沒有像她們那樣得到漢朝皇帝的寵愛,也就避免了遭受她們失寵乃至喪命的命運。

吟詠昭君之風從真實詩人刮到虛構詩人筆下。林黛玉的《五美吟·明妃》纖巧清麗:“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顔命薄古今同。君王縱使輕顔色,予奪權何畀畫工?”潇湘妃子借昭君不為漢帝賞識感歎自己薄命。薛寶琴的《青冢懷古》雄渾豪放:“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漢家制度誠堪歎,樗栎應慚萬古羞。”漢宮君主和武将是廢物,無力抵禦外侮,讓女子和親,贻羞千古。

兩千多年,那麼多詩人,包括虛拟詩人,為一個女子吟詠不已,多麼神奇!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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