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天,兩位西方繪畫大師大衛·霍克尼和馬庫斯·呂佩爾茨的講演,在北京的藝術圈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方面,對于因市場低迷而顯得冷清的藝術界來說,這無疑是一劑強心劑。它告訴人們,藝術仍然具有引起轟動效應的能量。另一方面,對于因急速發展而顯得浮躁的藝術家來說,這無疑是一劑鎮定劑。它告訴人們,藝術還是有它的原點和底線的。不管藝術如何标新立異,它的原點和底線始終沒有動搖。對于繪畫藝術來說,它的原點和底線就是手藝。
2004年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和上海油雕院聯合紀念齊白石誕辰140周年,邀我為紀念畫集撰文。我寫成《讓繪畫回歸手藝》一文,收錄于《白石·油紀》一書中。我當時強調繪畫不能抛棄手藝,在一些觀念藝術家看來,顯得過于保守和天真。我當時基于現象學和中國傳統哲學所做的闡釋,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直到十年後霍克尼和呂佩爾茨的講演,當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強調繪畫并沒有死亡的時候,繪畫和手藝的問題,連帶背後的哲學問題,才開始浮現出來。
霍克尼對繪畫的辯護,更多地從颠覆焦點透視,強調人在世界中的真實感受出發。霍克尼緻力于證明,文藝複興發明的焦點透視,其實不是正常的視覺經驗,而是一種強加給人的觀看方式或者意識形态。不接受這種觀看模式,就不能接受相應的繪畫。換句話說,我們今天看起來非常自然的西方繪畫,實際上是我們已經接受西方觀看模式的結果,是我們習得的産物,并不是我們生來就是如此觀看世界。進一步說,是西方現代性向全球範圍蔓延,才讓生活在歐洲文化之外的人們學會按照西方的方式看世界,西方繪畫才會讓人覺得更加自然。根據焦點透視畫出來的繪畫,要求用一隻眼睛觀看,所見景象按幾何規則後退縮小。它與我們置身景象之中,用兩眼觀看所見景象不同。更何況,人的視覺系統并不是光學儀器,我們對于事物的理解會影響到視覺經驗。從純粹的焦點透視的角度來說,一隻迫在目前的螞蟻會比遠在數丈之外的大象要大,但是在我們的視覺經驗中大象依然比螞蟻大。我們關于大象和螞蟻的理解,參與到對它們的視覺經驗之中,改變了焦點透視的幾何規則。因此,即使康斯特布爾宣稱繪畫要像科學一樣在實驗室裡進行,他畫出來的風景畫跟後來拍出來的照片仍然大異其趣。我們的視覺經驗比焦點透視要複雜得多,對于事物的理解、所習得的觀看模式,無不參與到視覺經驗的構成之中。人類不可能用一隻上帝之眼看世界。焦點透視的畫面,正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上帝之眼看見的畫面。照相機的發明和普及,最終将這種觀看模式固定下來,成為一種占統治地位的觀看方式。
霍克尼從攝影回到繪畫的目的,就是要突出人在世界中存在的真實觀看和真實感受。當畫家用手來繪畫的時候,表現的不僅是眼睛看見的景象、腦子思考的觀念,更重要的是身體對事物的感受。事實上,好多年前,現象學美學家杜夫海納就曾經強調,繪畫不是在畫家的眼前,而是在他的手裡。他強調的也是手和身體對世界的感受,而不僅僅是技巧問題。
因此,今天強調讓繪畫回到手藝,就不單是對技巧的推崇,背後隐含的是一個哲學問題,隻有回到手藝、回到畫家的身體感受上,繪畫才能實現它的目的。今天似乎沒有人再相信繪畫是對現實的模仿或情感的表達,于是繪畫似乎失去了存在的理由,繪畫消亡、藝術終結之類的話題一時盛行起來,美術學院的學生也開始真的不再熱衷于繪畫,他們擔心自己成為匠人,擔心沉重的匠氣或肉身有礙自己精神的飛躍,有礙自己成為藝術大師。但是,繪畫既沒有消亡,藝術也不會終結。除了模仿和表現之外,我們還可以用繪畫來表達人生在世的真實感受。
人原本就深嵌在世界之中,人隻有還原到他的本然世界,隻有與周圍事物建立起一種源自身體上的信賴關系,才能獲得一種徹底的安全感,一種久違了的還鄉感。我們隻有在一次次刹那真的感受中才能夠确證自己的存在。這就是在我們今天這個由理性編織得越來越嚴密的世界上,人為什麼還需要藝術的原因。隻要藝術家在那個原初的領域中工作,他就不會産生被影響的焦慮。因為他的每個身體姿勢、他的每個于現在這裡的在場,都是不可重複的刹那真。思想讓我們從過去、未來、那裡來透視現在這裡,讓我們于現在這裡的存在顯現在普遍的概念之中,給我們的生活穿上一件概念的外衣。藝術則完全不同,它割斷我們同過去、未來、那裡的糾葛,讓現在這裡的存在充分顯現為現在這裡的存在,給我們展示最真實的自我和事物本身,讓我們的每個現在這裡的存在都充分呈現自身的意義。當畫家集中到他的寫的身體姿勢時,他就回到了他于現在這裡的存在。這是一種沉默的語言,一種呈現性的存在而不是再現性的工具,因為它不指向任何外在的東西,而隻是兀自存在。畫家隻是兀自畫畫,兀自寫寫,既不受所畫對象的束縛,也不受繪畫觀念的羁絆;而世界正是在這種兀自畫畫寫寫之中露出它的真面目,人正是在這種兀自畫畫寫寫之中露出他的真性情。當畫家放棄畫畫寫寫而去追求概念時,他就進入了一個用語言符号來捕捉事物的再現性世界,他那原本的展示事物本身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
呂佩爾茨對繪畫性的強調,我們也應該從哲學層面而不是從技巧層面來理解。有意思的是,當繪畫放棄哲學觀念,回歸淳樸的手藝之後,它反而是最有哲學意味的。這正是繪畫藝術的魅力之所在。
(作者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