囗(日)東山魁夷
西方文化是人文主義、東方文化是自然主義的這種看法顯然是受了人文主義、自然主義概念的影響,容易産生混亂。人類的文化,不管是屬于東方或西方,隻有通過人才能存在。17世紀以前,西方美術史幾乎所有名作都是人物畫。與之相對的,東方則是山水畫,在唐朝就相當發達了。以後,風景、花鳥的名作頗豐。但是,西方是客觀地觀察對象,而東方則采取客觀捕捉的态度,這是很明顯的。芭蕉說:“靜觀則萬物皆能自得。”也就是說,假如靜觀,是以觀察的人的心理狀态為前提,而決非離開人的态度。毋甯說,是站在深入理解人的觀點上。所謂“靜”的意義,恐怕就是撇開個人的利害得失,虛心地觀察這樣一種精神吧。這種時候,人才能感受到萬物擁有各自的生命,各自在天地間自然地存在,對象和自己之間在更深層次上緊密地聯系,從而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喜悅。
日本自古以來接受了中國的許多影響。芭蕉這句話,也是出自中國的詩句。在精神思索之深刻方面,中國有勝于或不亞于西方的東西。歐洲和中國都是大陸,國民都有民族遷徙和異國間殘酷争鬥的曆史體驗。相對來說,日本是遠東的島國,四面環海,受海的保護,很早就成為統一的國家,以後基本上隻是本國國民之間的争鬥。結果,直至這次戰争以前,國民不曾經曆徹底的痛苦、憤怒、悲傷、憎恨、恐怖和破壞。看看停戰時日本國民那種喪失自我的情景,也就明白了。擁有一個溫和濕潤的島國及這種曆史的民族的愛好,具有與大陸國家相異的東西,那是當然的。它親近大自然,熱愛纖細的情緒,在洗練的感覺方面也是無與倫比的。
人們常說,想到帕提侬神廟屹立在阿克羅波利斯的丘陵上,以蔚藍的天空為背景,大理石圓柱閃爍着光輝,再看看伊勢神宮,靜靜地聳立在清澈的河流經過的幽深森林中,顯得簡樸而清靜,就會明白西方和日本的精神基礎是不同的了。帕提侬神廟的建築模式,就像人的力量和意志的象征,顯示了威容和莊嚴。而伊勢神宮則是通過同周圍的大自然相諧相應而顯示出美來,它是不能與幽深的森林、河流和山嶺分隔的。前者是在幹燥的空氣中享受着明媚的陽光,具有立體感,帕提侬神廟是以一種與大自然對立的姿态出現的。後者則是白木造、芭茅葺房頂的樸素的祭神殿,坐落在森林蔥郁的山麓下,由于靠近河流和森林,濕潤的空氣包圍着它,神宮與大自然融在一起。西歐人長期以來是朝着征服自然的目标生活過來的,而日本人則始終追求的是同大自然的和諧。
我剛才談到的這種對大自然不同的态度,在美術方面,于人物畫和風景畫也有所表現。我們不妨試從風景畫的發展來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在這裡,當然隻能一瞥其概略。東西方美術中,風景的因素,譬如表現雲、水、林木和建築等,古代早已有之,但真正形成風景畫這一專門的繪畫門類,在東方是從六朝到唐代發達起來。據說是吳道子的時代确立的。與此相對,在西方尤其在北歐是從文藝複興時期起開始萌芽,到17世紀的荷蘭,經過洛伊斯達爾等人的手,才形成純粹的風景畫。吳道子和洛伊斯達爾在樣式上當然存在很大的差異,然而風景畫這一領域在美術史上卻被确立了。由此可見,東方和西方存在900年以上的間隔,難道這不正說明西方人和東方人對風景的關心之差異、其自然觀的相悖之巨大嗎?
在中國,老子的“道”的哲學,即宇宙萬物的深處潛藏着萬事萬物的根源,其形狀是難以捕捉的“無”,其作用是無為。莊子則是站在徹底的自然主義立場,認為世俗的一切都是無價值的,甚至連生死也隻不過是自然界的一種現象,應該超越人生,逍遙在大自然中。禅大約從6世紀興盛起來,加深了對自然現象的思索。于是,這種表現人的内心的真正自我,這種“消除萬念的自我”的“山水”,就成為宋元名畫的深遠的藝術風格。
在日本,自然這個詞一直是作為副詞和形容詞來使用的,而将它作為與歐洲的“NATURE”相同的意思來使用,則是明治以後的事。至于日本人所謂的自然,與其說是與中國古代那種深刻的精神思索相似,不如說是采取了感覺上對自然親近的态度。我覺得這種情況大多是由于前述的島國自然環境所造成的。大和繪的風景描寫,直接接觸了自然的美,在裝飾性的美中,細膩而生動地飄逸着自然的氣息,人們可以看到其獨特的美。另外,在接受了宋元水墨畫和後來南畫的影響之後,又産生了與中國山水畫的感覺迥異的風景畫佳作。
西方風景畫,在美術史上成為獨立的領域,雖是從17世紀的荷蘭開始,但一般說來,北歐的德國、荷蘭、法國這樣的國家,遠比意大利那樣的南方國家更早地抱有對風景的關心。就算孔拉特·鹹茨、丢勒、克拉呐哈、阿爾特多費爾、勃魯蓋爾等人的畫不應稱作純粹的風景畫,但他們的宗教畫、風俗畫的主題,幾乎都與風景有關,人物不過是作為添景式的描寫,這類作品是相當多的。這種風景描寫,實際上很多是很優秀的。17世紀的荷蘭,從市民充實的生活中,從市民日常與自然的親密交流中,不是産生過純粹的風景畫嗎?最顯著的,是洛伊斯達爾父子的作品。東方風景畫是象征性的,與此相對,西方的風景畫則以寫實主義為基礎發達起來,爾後發展成印象派,創造了風景畫的黃金時代,産生了像科洛、盧梭、庫爾貝、莫奈等人優秀的風景畫。
在東方,中國盛唐的吳道子、王維,北宋的李成,南宋的馬遠、夏珪、牧豁、梁楷,元朝的黃公望、倪瓒、王蒙,明朝的沈周、文徵明、董其昌,清朝的石濤等,通過各個時代的錘煉,水墨畫顯示了最高的水平。
在日本,大和繪是從号稱四季畫或名勝畫的風景畫屏風開始發達起來的,留下了平安、鐮倉的畫卷中所看到的描寫自然的佳作。室町時代的水墨畫有周文、雪舟、雪村和元信,桃山時期有永德、等伯和宗達,進入江戶時代有應舉,文人畫有大雅、蕪村、玉堂浦上和竹田,版畫方面有廣重和北齋,明治以後有雅邦、春草、廣業、鐵齋、大觀、栖風、王堂和素明。日本美術史上,創作出風景畫名作的畫家的确很多。我是畫風景畫的,我從風景畫的角度來看問題,當然,花鳥畫、人物畫的大家大作也是很多的。
日本風景畫具有西方或中國所沒有的特征,那就是不以開闊的視野捕捉風景,相當多的情況是以自然的一角作為題材。這叫做花鳥式的風景吧。不是由遠景、中景、近景組合,而是僅僅采用近景畫成特殊的構圖。可以說,具有較濃的裝飾性特征。這也是日本人對大自然的愛的象征吧,他們從一株野草也可以看到大自然的生命。敏感地掌握自然的微妙之處,是日本人獨有的,這恐怕與日本人纖細的性格有關吧。
(唐月梅譯,刊發時略有删節)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