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旅庵本月門下之後的石濤,和他的哥哥喝濤一起,不停地在江蘇與浙江之間的臨濟宗寺院間穿梭。一直到安徽宣城、歙縣,他們才找到志趣相投的寺院,并受到當地文人的熱情歡迎。宣城不僅因風光秀美和李白的詩而著名,更因為當時最富有和最有教養的商人也多出于此地。
石濤到達宣城之後,被引介到當地鄉紳組織的“詩畫社”,詩社的領導人物,一是施閏章,一是高詠(生于1622年)。當時以詩畫著稱的梅清(1623-1697),也在此中,因為除了詩以外,梅清更擅繪畫,因而他與石濤的感情似乎超越了其他人。1671年前後,石濤接手宣城廣教寺(也稱雙塔寺),但是寺院本身已經基本荒廢,雖然經石濤的老師本月的倡議修複,但修複工作似乎進行得并不順利。在籌措資金方面,著名詩人施閏章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在他的詩集中,留有《雙塔寺》一詩。
施閏章,号愚山,生于1619年,安徽宣城人。1649年,中進士。1656年,任山東學政。1661年,任江西湖西道道台,唐代著名詩人元結(字次山,719-772)也曾在此為官。1667年,施閏章不再擔心任何職務,此後十餘年間,他一直讀書、吟史、旅遊、會友。1679年,他于博學鴻詞特科中式,與他一同中式的,尚有陳維崧、朱彜尊、汪琬、湯斌、毛奇齡等人。施閏章授翰林侍講,同時受命纂修明史。1681年,尚在史館的施閏章曾在秋末回鄉探親,在年末回到北京。1683年,他在翰林院侍讀任上去世。汪世清編《石濤詩錄》卷一有《寄呈愚山太史》一詩:“班史起漢代,馬遷績周人。千載曠繼迹,我公今炳麟。天祿倏以開,秘書紛自陳。豈不盛聚訟,名山類沉淪。丹書倚公啟,方見史筆真。請謝嚣塵言,白日開絲綸。”汪世清提示,詩題稱“愚山太史”,當在施閏章康熙己未(1679)年舉博學鴻儒進入史館以後。另外一首詩,也表明石濤與施閏章的聯系一直沒有中斷。北京文物管理處藏《清原濟山水行書詩卷》上,石濤有一首七律,名為《送孫予立先生還朝兼吳施愚山高阮懷兩學士》,顯然是在孫予立返回北京之際,時在南京的石濤寫了這樣一首詩,并同時問候施閏章和高詠二人的。孫予立,名卓,号如庵,宣城人,康熙己未(1679)一甲第二名榜眼。
1674年,伴随着“三藩之亂”,宣城與歙縣也發生叛亂,石濤和當地人一樣,躲避到山裡。當叛亂平息之後,石濤重新回到廣教寺,而且,這年的冬天,有一件被認為是石濤自畫像的重要作品留了下來,這便是《自寫種松圖小照》(170.4cm×40.2cm,現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原藏于羅家倫之手)。畫卷上,石濤自題五律一首:“雙幢懸冷澗,黃蘖古遺蹤。火劫千間廈,煙荒四壁峰。夜來曾入定,歲久或聞鐘。且自偕兄隐,栖栖學種松。”款署:“時甲寅冬月,清湘石濤自題于昭亭之雙幢下。”對于研究石濤而言,這一件作品極其重要!
1962年2月10日,羅家倫為這件作品寫了一個長跋,他特意提到,這卷的畫像部分,曾經由翁方綱請羅聘臨摹了一段,上面有羅聘的章,被裝在翁方綱收藏石濤所書《道德經》的冊頁前面,此冊頁歸張群(1889-1990)所藏;另外,張善孖收藏石濤畫冊,前面也有此像,上書:“《石濤種松圖》,甲寅冬自寫。戊午冬,朱野雲為墨卿臨。末有伊墨卿楷書一行:野雲贈予此冊,因借翁學士所藏自寫小像,屬模冊端。嘉慶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從這兩則題跋來看,除了原作之外,還有羅聘和朱野雲兩個臨本,朱野雲的臨本實際是再臨羅聘的。和原作相比,羅聘的模本省去了前後背景,尤其省去了一幼僧和一猿猴擡秧一束來供石濤手植的情景。
在原作的畫面上,清初諸人的題跋計有戴本孝、蘇闢、王概、汪士茂、語山祖琳、湯燕生等六人。戴本孝比石濤大21歲,石濤的詩畫中多次提到他。蘇闢所題四言六句,未署年月,但後來石濤定居揚州,二人尚有往來。王概題了一首七言律詩,他是龔賢的學生,比石濤小,也是石濤在南京時的好友之一。語山祖琳題了兩首,祖琳是個詩僧,是旅庵門下一個較為年長的弟子。湯燕生題了一首四言頌,透露了一些石濤的身世。有人曾經推測石濤此畫,是為了渴望恢複石濤身為明宗室個人與王朝的地位,但是,石濤在畫上钤蓋的“臣僧元濟”一印,卻表明石濤并不願意回到過去。相反,随着廣教寺的逐漸恢複,他倒是想在新朝一展才華。
1678年,石濤應鐘山西山道院之請,離開宣城前往南京。在蕪湖停留時,37歲的石濤遇到汪士茂。現存石濤《自寫種松小照圖》上留有汪氏一跋:“時戊午長至,石公和尚應鐘山西天道院之請,舟過鸠江,出《種松圖》見示,展卷酣讀,恍然導我身外之身,生我想外之想。遂成二偈,用志廿載心交。不避續貂,深慚疥壁,博和尚輾然一笑。”從這段題跋來看。石濤将《種松小像》帶在身邊,隻要遇到他認可的朋友或長輩,就會展示,并請求題跋。
在《施愚山集》中,有一首《石公種松圖歌》,詩甚長。不過,大可注意的是,題目下有一小注:“畫是梅淵公筆。”詩雲:“梅翁石公皆畫松,倔強不與時人同。石公飛錫騰黃嶽,萬松詭異羅胸中。朅來黃蘖袈裟地,便拟手擎雙塔寺。莖草拈成丈六身,舊時雲鳥來依人。金雞舞罷吼龍象,種松欲遍無荒榛。上人逸興多如此,黃嶽千峰歸眼底。高坐松陰自在吟,役使神猿及童子。客來笑把《種松圖》,看取新松種幾株。俄頃空中聲谡谡,青天萬樹齊浮屠,為問西飛黃蘖歸來無?”(《施愚山集》第2冊第422頁,黃山書社1992年版)一般而言,研究者把這幅畫看成是石濤的自畫像,但施愚山卻為什麼說這幅畫是梅清畫的呢?而且,他詩的一開頭就是“梅翁石公皆畫松”,如果此畫與梅清無關,何以第一筆就将梅清帶上?另外,假如此畫真的出自梅清之手,何以毫無梅清的任何蹤迹?
在《天延閣詩序》中,施閏章說:“淵公名家子,生長閥閱,姿儀朗秀,有‘叔寶當年’之目。其時插架萬卷,歌呼自适,酒徒詞客常滿坐……予自少交淵公,溪園接近,數相就視。”(《施愚山集》第1冊第141、142頁)可見他們的關系,非同一般。按施閏章的詩文集,又名《學餘堂集》,最初的刊刻本,是在他逝世後25年,由曹寅刊刻于揚州,收文二十八卷、詩五十卷,世稱“楝亭本”。後來四庫全書将施閏章的詩文編入,将與清初的抗清文字和與錢謙益有關的内容都删去,但關于石濤的詩,應該沒有删改。因此,此畫究竟是石濤自畫,還是梅清所為?施閏章的詩倒是為我們留下了一個疑點。汪世清編《石濤詩錄》注54,也注意到施閏章的這首詩,但他認為是另一幅。這一幅,又在哪呢?
(作者為北京大學曆史文化資源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