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道貫緻莫廷韓劄,收錄于《錢鏡塘藏明代明人尺牍·三》《錢鏡塘藏明代名人尺牍》第三冊收錄《汪道貫緻莫雲卿劄》,由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楊臣彬先生釋文标點,移錄如下:
從李太史遠遊去雲間,僅數舍而不得一面。足下以為恨,薄遊曼衍,将以窮年。今且渡洞庭,足下能至吳阊,待我歸作良晤,亦一奇也。與太史、王孫懸企望之。倘足下不能至,亦須作見寄長篇,系以一圖,以為一段奇事。如何?足下與盛君及馮文所二書,皆不及不肖,豈不知弟同太史、王孫來耶?偶便寄訊,惟足下惠然命駕。廿四日寓吳閶道貫頓首。廷韓石交尊丈足下。〔1〕
汪道貫(1543—1591)字仲淹,汪道昆(1525—1593)胞弟,歙縣千秋裡人。汪道昆字玉卿,更字伯玉,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與張居正、王世貞同年,且文名與王世貞齊,被稱為“兩司馬”。汪道昆“曆任義烏(今屬浙江)知縣,戶部主事,兵部員外郎,襄陽(今屬湖北)知府,福建按察副使,按察使,福建巡撫,嘉靖四十五年(1566)六月罷歸;隆慶四年(1570)以原職任鄖陽巡撫,五年調任湖廣巡撫,六年入為兵部右侍郎,萬曆三年(1575)六月因人言請告歸裡,從此家居直至逝世”〔2〕。在汪道昆家居期間,向其求文者絡繹不絕,由汪道貫、汪道會(字仲嘉,為道昆、道貫之從弟,與道貫時稱“二仲”)為其主持。據陳智超先生考證,此函作于萬曆十八年(1590)。但莫是龍之孫莫秉清《傍秋庵文集·家傳》卷二記載:“秋水公名是龍,字雲卿,後以字行更字廷韓,亦字後朋,生嘉靖丁酉……卒年五十一。疾革時尚與友人對弈,已較勝負,收其子翛然而逝。公有梅花斷紋琴,數百年物也,一日七弦俱絕,不數日公病矣。王元美許銘公墓,未幾亦病,故不果。”〔3〕可知莫是龍生于明嘉靖十六年(1537),卒于明萬曆十五年(1587),此函被推斷作于萬曆十八年(1590),顯然不合乎常理。
在2012年西泠拍賣春拍“中國書畫古代作品專場”上,成交了莫是龍的五通尺牍,現收藏于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其中第二通(後稱《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與上述信劄有直接的聯系,然仍舊沒有系年。本文結合各種材料,對二劄系年及事實進行細緻的考證。同時,對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兩通《莫是龍緻程子虛劄》、2012年西泠拍賣春拍莫是龍五通信劄的第一通(後稱《莫是龍緻汪仲淹劄1》)的系年及相關問題也一并考證。
一、《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是劄釋文如下:
仆所謂江海畸人,與世為隔,累月閉關,沉冥枯寂之抱,甯複可為相知道也。昨有從吳阊來者,始知足下同太史、王孫遊。即飛棹抵虎丘,奉候者五日,卒聞家叔之變,又輕舟趨還,已不及與之訣矣,遂不獲久竢諸故人,作平原布衣之飲,豈一遇合有數耶。抵家而案頭得足下書,如堕雲際。谷水近通胥江、吳淞諸泒,一衣帶耳。三先生過吳而不一問機雲之故墟耶,真為欠事。至令雲卿苜蓿齋頭,黯然無色,又無足複論也。
丁元甫作貴人面目,不肖寓數行,不為答。向故拟為黃、白齊雲勝遊,今興味索然矣。開歲乃複有燕京之行,不知與兄晤言何地,臨楮神往,馀嗣布,不一一。友弟莫雲卿頓首,複仲淹老兄蘭契足下。
署款後钤“莫氏廷韓”“莫雲卿印”白文印二。信箋上端又書:
見何長卿,乃知足下亦同來吳門,向又數聞太史、王孫欲過雲間及寄聲他友,而不及不肖,故無的信,不得來。及至虎丘,而三公渡震澤,為兩山之遊矣。足下有情,尚憶菰蘆中有莫生,甚感此意。莫是龍與汪道貫的往還書劄中同時提到了兩個人李太史、王孫,也就是李維桢與朱貞吉。〔4〕李維桢(1547—1626)字本甯,隆慶二年(1568)進士,官至南禮部尚書,有《大泌山房集》。貞吉為朱多炡的字,明宗室,甯獻王之孫,居豫章(今江西南昌)。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現藏于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汪道昆《仲弟仲淹狀》記載了汪道貫的這次出行:
會李本甯、朱貞吉客新都,遇仲莫逆,相與東下浮具區,同登缥缈峰。踟蹰四顧,雲氣吞吐,風雨晦暝變幻,盤旋如燭龍,如結蜃。雨甚,則張大蓋,箕踞縱觀,一跗注載酒五鬥從之。路絕不得火,瓢飲立盡,踉跄而入虛舟。夜遞起遞溲,雨淫淫及胫。既别二豪歸子舍,足踸踔不前,既而廢,既而笃,肌膚悉亡。〔5〕
可知李維桢、朱多炡先結伴到歙縣拜訪汪道昆,嗣後又攜汪道貫同登太湖缥缈峰,适逢大雨,道貫雨中劇飲,歸而罹病,并因此去世。汪道貫從小體弱多病,又喜飲酒,他多次病重,都與大量飲酒有關。
李維桢《汪仲淹家傳》也記載了此事:
餘遊新安,王孫貞吉踵至。貞吉多才多藝,見仲淹而悅之,因與餘同遊武林,已,入婁江谒王弇州先生與其弟奉常。二美雅善仲淹,下榻二園中浃旬,以八月十八日看潮,載酒送三十裡而返,若遠公之渡虎溪焉。蹇司馬汝循方治兵吳門,延為上客,刻燭賦詩,仲淹先成,餘輩遜謝韬翰也。泛太湖,登缥缈峰,雲觸石而起,膚寸而合,變幻萬狀,雨挾之益奇。仲淹張蓋踞石縱觀,有鬥酒,不得火,取囊中瓢一吸而盡。歸舟雨益甚,沒兩胫,嘯傲自如。既别,因傷其足,既而廢肌如臘。〔6〕
此段文字可以為《仲弟仲淹狀》作一補充:李維桢先至新安,朱多炡随後至,後攜汪道貫遊杭州,繼往太倉,谒王世貞兄弟,并下榻十日。至八月十八日,三人前往南浦觀潮,王世貞送三十裡而返。其後三人又往蘇州,共泛太湖,登缥缈峰。引文中提到的蹇司馬汝循,即蹇達(1542—1608),據李維桢所作行狀:“公名達,字汝上,更字汝循,别号理庵……諸生欽其風範,号曰蹇夫子。三年擢其省右參政部海右,而有诏南北台省,薦文武具足,可折沖禦侮者,交章推毂,公遂擢湖廣按察使,備兵蘇松。餘方為吳越遊,逢公金阊。”〔7〕由此可知,三公遊蘇州時,适逢蹇達治兵于斯,蹇招待了他們一行,有行酒賦詩之樂。
再看王世貞序李維桢《四遊集》的相關記載:
乃至移省中州,以方伯公憂,服除不仕,買輕舠而東吊鹦鹉,歌黃鶴,陟匡廬,泛彭蠡,轉入谼中,晤汪伯玉,遂宿黃山白嶽,下錢塘,徜徉于三竺六橋者兩月馀,翩然而訪我東海,則眺覽之編十而六,期集贈别十而四,而官中不與焉。其編曰《東遊》。本甯之訪我,盡出其三編,而曰:别子且泛太湖,登缥缈、莫厘之颠而觀日月出沒,因轉之陽羨,探張公、善權、玉女之幽奇,退而受簡,以足東遊之所未備,然後歸。歸則循洞庭,升衡嶺,度大庾,而謀宿羅浮,且竟嶺右之名山水,著之篇什者當曰《南遊編》,合之為《四遊集》。〔8〕
從這段文字不難看出,李維桢入新安,朱多炡随後至,谒汪道昆、汪道貫,登齊雲山,又攜同汪道貫下錢塘,遊覽三竺六橋〔9〕兩月餘,後至太倉訪王世貞,下榻二園中十天,八月十八日再往杭州,觀潮南浦,後轉往蘇州,泛太湖,遊洞庭東西山。汪道昆《仲弟仲淹狀》和李維桢《汪仲淹家傳》中關于三人出行的路線,止于太湖西山的缥缈峰,而根據《四遊集序》,李維桢接着又至宜興,探張公、善權、玉女諸洞之幽奇,歸途又經洞庭湖與衡山。汪道貫因為生病,很可能沒有基礎接下來的行程。
太湖東西山亦稱東西洞庭〔10〕,李維桢《太湖兩洞庭遊記》記三人泛太湖、登兩洞庭的經過雲:
餘雅聞太湖洞庭之勝,思寓目焉。中秋過婁江王司寇兄弟,更慫恿之。二十日返金阊,雨不果行,馮元敏憲使謂餘:“盍以間為支硎遊乎?”……逾嶺至周公瑕别業,主人肅客,而入登羽玄閣、羽玄芝也。……同餘宿者朱貞吉、馮元敏、汪仲淹、仲淹婦弟蔣茂弘,猶子永叔也。〔11〕據此可知,李、朱、汪三人八月十五日在王世貞家,十八日前往錢塘江觀潮,二十日由錢塘折回蘇州。因雨,遊太湖不果,遂先拜訪了周天球,遊其支硎别業。據《汪道貫緻莫雲卿劄》“今且渡洞庭,廿四日寓吳阊”,可推斷由于下雨,直至八月二十四日他們仍在蘇州城中。從上引《太湖兩洞庭遊記》還可知,從阊門出發遊太湖的的同行者,除他們三人之外,還有馮元敏、汪道貫内弟蔣茂弘、侄汪永叔。馮元敏即馮時可,華亭人,隆慶五年(1571)進士,官至湖廣布政使參政,與莫是龍友善,曾為莫是龍《小雅堂集》作序。
陳智超先生曾經梳理李維桢的行迹,稱“萬曆十二年(1584),李維桢與朱多炡同來歙縣訪道昆,并至太倉訪王世貞”〔12〕,上述兩通信劄所提及的事件與李、朱萬曆十二年(1584)的出行信息完全相符,故皆當作于本年。
此外,我們還可以提供更多的旁證:
1.王世貞《弇州續稿》卷十七《甲申中秋夕,成伯、寅叔、孟嘉複攜酒弇園,楚人李維桢來,不疑輩在焉,頗具歌吹之樂得一首》〔13〕,标題指出甲申(即萬曆十二年)中秋,李維桢訪王世貞弇園,與上文李維桢《太湖兩洞庭遊記》中提到的“中秋過王司寇兄弟”相符。
2.《弇州續稿》卷二十一收送行五絕六首,其五即《送本甯觀潮南浦》,小序提到“(甲申)八月送李本甯大參,貞吉與焉”〔14〕。與李維桢《汪仲淹家傳》中的記載完全一緻。
3.《弇州續稿》卷二十四七絕《送本甯觀潮南浦》雲:“平原十日未從容,流水千重意萬重。欲對鄉人誇共載,仙舟自有郭林宗。(時貞吉在本甯舟中)”〔15〕與《汪仲淹家傳》“入婁江谒王世貞兄弟,下榻二園中浃旬”的說法完全一緻。
4.《壯陶閣書畫錄》卷一著錄王世貞藏王獻之《送梨帖真迹卷》,後有觀款雲:“萬曆甲申中秋,沛朱多炡、郢李維桢觀。”〔16〕時間也是萬曆十二年中秋。
莫是龍緻子虛劄,台北故宮博物院藏5.汪道昆《太函集》卷五十四《明故骠騎将軍都督佥事鎮守貴州地方總兵官戚次公暨配贈淑人李氏合葬墓志銘》:“歲乙酉,骠騎稅駕蓬萊,特進(繼光,次公繼美之兄)取道肇林,為十日布衣之飲。餘故有弇州之約,将戒行,屬仲氏以末疾留,不果發。”〔17〕其中提到萬曆十三年(1585),戚繼光與汪道昆有弇州之約,但汪道昆因汪道貫足疾而未赴約,印證了《仲弟仲淹狀》中提到仲淹“既别二豪歸子舍,足踸踔不前,既而廢,既而笃,肌膚悉亡”〔18〕。
6.《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提到自己“開歲複有燕京之行”。據詹景鳳《詹東圖玄覽編》卷二記載:
乙酉長安燈市,予同沈太常純甫往,見唐伯虎一細絹小幅山水,學王摩诘,筆墨精雅,不着色。上有文徵仲題詩,伯虎複自題。又有吳仲圭一小幅墨菜。傍有倪元鎮題七言絕句詩,上又有黃子久題百餘字,皆真。予助純甫購得之。其年秋,莫廷韓入京,純甫以示廷韓,廷韓謂為僞作,純甫即以贈其故人。予昔聞雲間莫廷韓、顧汝和、汝修三人賞識并具大法眼,而廷韓二畫則如此。〔19〕
據此可知,萬曆乙酉(即萬曆十三年,1585)秋,莫是龍入京,曾見沈純甫并為其鑒定唐寅及吳鎮畫作。沈純甫即沈思孝,浙江嘉興人,隆慶二年(1568)進士,萬曆初年任刑部主事,因反對張居正受廷杖充軍。居正死後召回,任光祿、太常少卿、順天府尹等職。詹景鳳跋文中稱其沈太常,顯然是萬曆十三年沈任太常少卿時事。莫是龍與顧從義、顧從德兄弟(汝和、汝修)雖負“鑒賞家”之名,但詹景鳳對他們的眼光頗為不屑,這涉及到當時蘇州、徽州、松江等地的文化競争,不贅述。這則跋文無疑印證了《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的寫作時間正是前一年。
綜上所述,《汪道貫緻莫雲卿劄》作于萬曆十二年(1584)八月二十四日;《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同樣作于這一年八月,在這封信中,莫是龍提到自己到達虎丘,奉侯汪道貫五天之後,突聞“家叔之變”,又乘舟返回。這裡提到的“家叔”很可能是他的三叔莫如德。莫如德(1518—1584)字子賢,号鳳郊,鴻胪寺序班。〔20〕
二、《莫是龍緻子虛劄》前文讨論的《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信劄還提到:“丁元甫作貴人面目,不肖寓數行,不為答。向故拟為黃、白齊雲勝遊,今興味索然矣。”
丁元甫,即丁應泰,武昌江夏人,萬曆十一年(1583)進士,初任安徽休甯知縣,任職六年,升給事中。據信劄中所言,莫是龍此前曾寫信給丁應泰,計劃一遊休甯齊雲山,但丁沒有回複,他的冷淡令莫很生氣,也覺得遊興索然。
但據台北故宮博物館所藏的兩通《莫是龍緻程子虛劄》顯示,莫是龍還是如約前往休甯,并與丁應泰見面,且相談甚歡。二劄釋文如下:
昨從聖卿家複入邑中,而令君已之郡。計其歸當在明晚,弟以兩日了筆墨逋。兩日與之飲别,便可入郡城,尋足下及二仲為信宿之歡也。住此不半月,而足下遣訊三至,何多情若是。讀箑頭新詩,無論詞隽格高,委宛衷肝,真如對面。足下病耶,何來快人語也。畫扇即未可便完,其一扇當于枕上勉和,書呈覽正耳。遊齊雲得二詩,恐不免為山靈所笑,聊書附使者。雲卿弟頓首。子虛詞丈先生足下。〔21〕
一遊齊雲,歸興翩然不能止,獨恨不得與吾二三兄弟,為物外煙霞之盟,覺山靈笑人耳。頃即欲東發,早複為令君所留。因暫過聖卿,二日且返城下。令人偵司馬公在家,與仲淹、嘉一語便知矣。足下在病中,乃能念我,顧莫生無枚生著《發》之才,既複不得令病者有起色,恐相見作劇,反苦足下,奈何。此盟恐不能赴,來扇當在聖卿家為之,不負也。聞仲淹亦病,何雲卿淺緣若此,即欲遣一語相聞,而去往匆匆,未能也。
足下相去不數舍,且為我一緻意,尋當自報,不具。友弟莫雲卿頓首頓首。敬複子虛病叟社丈足下。十七日臨發草草,無圖章,亦無倫脊,可笑。〔22〕
“令君”就是縣令的意思,即丁應泰,“兩日與之飲别”是說這兩天将接受丁的餞行,很顯然莫是龍的齊雲之遊獲得了丁的款待。
而“子虛”,據陳智超的考證,應為程本中,歙縣托山人,生于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卒于明萬曆十二年(1584),曾加入汪道昆主持的豐幹社、白榆社,為豐幹社七君子之一。汪道昆《程子虛傳》雲:“迄于季秋,子虛即世。于是餘季仲嘉為狀,仲仲淹将為诔而病未遑,方子及為志、為銘,屬餘為傳。”〔23〕是說程本中在萬曆十二年(1584)九月去世,汪道貫本來要為其作诔文,但因病不果。莫是龍給程本中的兩封信中多次提到程已經病重,且汪道貫亦病,結合上文對《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的考釋,可推知這兩通信劄應作于《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之後不久,也是萬曆十二年(1584)。
在《莫是龍緻汪仲淹劄2》《莫是龍緻子虛劄》中,莫是龍均以“莫生”自稱,如“足下有情,尚憶菰蘆中有莫生”、“顧莫生無枚生著《發》之才”。王世貞為胡應麟所作《石羊生傳》中也提到一位“莫生”:
元瑞乃強為錢塘谒張公,果以上客客之。會伯玉來湖上,大将軍戚元敬系至。伯玉數與元瑞相聞問,把臂劇飲。……伯玉因曰:我欲之海上訪王元美兄弟,生複能從我乎?元瑞曰:吾心也。遂同過弇州園。……有莫生者,躁而貪,以品不登上中,側目元瑞甚。屬伯玉、元敬遊西湖,故遍詈坐客為哄端。元瑞夷然弗屑也。及在弇,仲淹被酒狎元瑞,元瑞拒弗就。客謂元瑞,曩湖上之役胡以異茲?元瑞徐曰:莫生者,庸讵足校也。仲淹,司馬公介弟,吾侪當愛之以德,獨奈何成人過耶。”〔24〕
此段文字提到戚繼光、汪道昆、汪道貫、胡應麟等人集會期間,“莫生”曾與胡應麟發生争執。而此“莫生”是否就是莫是龍?陳繼儒序莫是龍《小雅堂集》雲:
适張肖甫開府浙中,司馬汪伯玉來萃,戚少保為東道主,宴集遠近名士。時胡元瑞語次不倫,公目如乳虎,斥詫如數百丈裂帛聲,左右皆辟易,莫敢衡視,戚少保夜遁,伯玉、肖甫亦為之氣奪,于是廷韓聲震海内。〔25〕
此段文字可證實此“莫生”就是莫是龍。胡應麟(1551—1602)當時是王世貞的門人,被王世貞列入“末五子”。莫是龍的友人馮夢祯(1548—1605,字開之)也對此事做過詳細記載:
當是時,李于麟、王元美狎主齊盟,士俯首壇坫惟謹,獨廷韓意不相下。胡元瑞,元美門下士也,挾元美意繼霸中原。廷韓邾莒視之,語侵元美,元美聞之弗善也。〔26〕
不難看出莫是龍率性耿直,他無視王世貞當時在文壇的權威,借呵斥其門下士胡應麟以表達他的強項不下。正因為如此,他在當時也有“俠士”之稱。
三、南屏社集與《莫是龍緻汪仲淹劄1》
據徐朔方《王世貞年譜》《汪道昆年譜》的考證,上文所談集會發生在萬曆十一年(1583)年九月前後,汪道昆與汪道貫、汪道會的出遊路線,大體為先訪王世貞,後與諸君于西湖集會。參與集會的成員包括戚繼光、汪道昆、汪道貫、汪道會、張佳胤、王世貞、王世懋、王世望、卓明卿、胡應麟、喻均(時為杭州知府)、徐益孫(字長孺,号孟儒)、莫是龍、曹子念、王寅等。〔27〕
汪道昆《南屏社記》記載了此次集會,并詳細記載了萬曆十四年(1586)的續會:
往,餘由武林而趨吳會,即次西湖,四方之隽不期而集者十九人,于是乎有中秋之會。既而弇州聞其狀,灑然快之,于時分韻賦詩,半以酒廢。旦日星散,詩不成者什二三。主者願載圖志如蘭亭,餘謝未暇。
是春二月,複尋弇州之盟。中道遇馮太史開之,胥命西湖如故事。既從弇州出京口,避暑浮玉山。王太史季孺過之,胥命西湖亦如故事。秋八月朏,觀廣陵濤,既挾二仲西歸,兒無擇供扶掖。月既望,元美期餘弇州,餘信震澤,宿吳江。……餘笑曰:澂父欲宰社乎哉,此疇昔大将軍事也。明日更谒,則以下旬五日為會期。〔28〕
上引第一段文字指萬曆十一年(1583)的集會,但舉行的并不成功,于是結“弇州之盟”。從而才有了“萬曆十四年(1586)八月二十五日”〔29〕的複會,此稱南屏社集。據《南屏社記》記載,參與集會的人有:卓明卿(東道主)、汪道昆、汪道貫、汪道會、王世貞、屠隆、汪長文、楊伯翼、曹子念、毛豹孫、曹叔重、陸君策、邬汝翼、茅平仲、蔡立夫、李季常、潘景升、徐茂吳、李含之、楊思說、俞叔懋。顯然,莫是龍沒有能夠參與此次集會,因而有了《莫是龍緻汪仲淹劄1》,當作于次年(1587)四月。信劄釋文如下:
八月初旬訛傳司馬公及二仲,且從婁水至谷陽,意必為前盟耳。扁舟泊長水塔院者三日夜。訊之往來,人聲耗寂,然山僧笑我尾生耳。因複歸,而未幾聞留吳門山中,将由檇李入武林而西,弟方病起,則乘興汎月虎丘,念當一見足下。以十六日抵金阊,及訪之百谷,皆報以度關兩日矣。興盡,十七日辄解維,時皆宋仁卿所親見動靜,或曾語及也。渝盟之失,不知誰當任之。得嘉平月書,良慰。開年已來,病增慮劇,濕痰為虐,浸淫支體,幾作廢人。抱枕四月,羸敝骨立,聽之造物而已。玄碩至,又得足下手劄,養生家已見奇效祟足下者,曲蘖生少疏之,便佳也。弟聞此信亦霍然有起色。司馬公為子虛作傳,更是情至,與他文較之,尤奇絕。即方苦臂痛,未及書,顧已心訊之矣。玄碩似亦别有營幹,遠遊未暇及此。弟病餘,筆研應酬都廢,坐是益炙。惟有箧中一二古圖書足娛目前,今複漸以貧,故欲售,獨董北苑、李營丘二大軸可甲江左,恨不速令吾仲淹賞之。承念及犬子,已稍解人事,然嬉戲不異常兒,恐非英物比也。仲嘉尚未抵家,司馬公康豫可慶,家君故自強飯,徒以不佞弟疾為憂,奈何。養生家為何人,足下瘥愈,能令遊雲間,一視不佞弟否?适有吳興筆工王生者,其技妙絕當時,偶欲遊新安,攜其業往,且拟首詣門下,為之拂拭指引,識諸缙紳士友,非公不能為地。聊為先客,力疾草草,旨不宣一。有方于魯九玄墨大小惠數笏以劑急須,殊感。小弟莫雲卿頓首頓首。仲淹次公仁兄詞宗。司馬公不敢率爾緻書,為緻問,萬萬。沖。
釋文中的“前盟”即為萬曆十一年(1583)所作的弇州之盟。此信中莫是龍還提到自己萬曆十四年(1586)以來,病情加重,幾作廢人,從嘉平月(即十二月)收到汪道貫的信,又雲開年之後卧病四月,幾至不起,可以判斷此劄當寫于此際。莫也在本年去世。在這封信中,莫是龍還說自己從汪道貫的來信中,獲知因術士的調養,汪的身體已有起色,他很希望汪在病愈之後,能說服此人到松江,為他診治。
值得注意的是,莫是龍還提到自己生病期間對收藏的處置:
筆研應酬都廢,坐是益炙。惟有箧中一二古圖書足娛目前,今複漸以貧,故欲售,獨董北苑、李營丘二大軸可甲江左。
在莫是龍人生的最後幾年裡,家境漸貧,不得不通過變賣自己的收藏為生。而莫是龍的友人範濂在莫是龍去世後不久也曾說:“廷韓生平鄙牙籌會計,惟畜圖書數千卷及古名人字畫數千幅。”〔30〕
又據何三畏《莫廷韓傳》記載,莫是龍去世後“其詩集文稿及所著書,悉為乃婿潘光祿持去,而未即剞劂,以行于世”〔31〕。其婿潘光祿不僅繼承了莫是龍的文稿和藏書,還有其收藏的古書畫。據此通信劄所言,莫是龍貧困與疾病交加的晚年,是否還依舊擁有範濂所說的“古名人字畫數千幅”?
據上海師範大學王安莉的考證,潘光祿有可能為潘恩的第四個兒子,虞則、雲骙是他的字或者号,上海人。〔32〕信中莫是龍還題跋提到他所收藏的“董北苑、李營丘二大軸”,而且特别珍視,即使貧困交加,也依舊視為珍寶。而這兩大軸有可能為:董源《龍宿郊民圖軸》(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李成《寒林歸晚圖軸》或《煙岚蕭寺圖》,證據如下:
1.董其昌天啟四年(1624)九月晦日題董源《龍宿郊民圖軸》(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雲:“餘以乙醜年(1577)三月晦日之夕,燃燭試作山水畫。自此日複好之,時往顧中舍仲芳家觀古人畫。若元季四大家,多所賞心。顧獨師黃子久,凡數年而成。……丁酉典試江右歸,複得《龍宿郊民圖》于上海潘光祿,自此稍稱滿志。……天啟甲子九月晦日。思翁識。”〔33〕又董其昌崇祯八年(1635)八月十五日題董源《夏山圖》(現藏上海博物館):“予在長安三見董源畫卷,丁酉得藏《潇湘圖》,甲子見《夏口待渡圖》,壬申得此卷,賈似道物,有‘長’字印。……至丁酉夏,同年林檢讨傳言長安李其納言家有《潇湘圖卷》,餘屬其和會,複得之。而上海潘光祿有董源《龍宿郊民圖》,其翁莫雲卿所遺,并以售餘,餘意滿矣。……乙亥中秋書。”〔34〕可知董其昌于萬曆丁酉從潘手中購得曾為莫是龍收藏的《龍宿郊民圖》。
2.董其昌萬曆二十五年(1597)九月二十一日跋李成《寒林歸晚圖軸》:“自米海嶽時,已欲作無李論,營丘真迹之難得久矣!餘此幀乃潘光祿家藏,前後有名人題跋,本作一卷。自餘獲之,遂割去題跋,裝成冊頁,以冠諸畫。丁酉秋九月廿一日,典試江右歸,次蘭溪舟中題。玄宰。”〔35〕又據李日華《味水軒日記》萬曆三十七年(1609)十一月十二日記載:“夏賈持諸畫來,披閱,乃上海潘氏物也,皆神品,一一疏記之。”〔36〕其中包括李成《煙岚蕭寺圖》,而《煙岚蕭寺圖》萬曆二十五年(1597)曾為董其昌所藏。〔37〕董從潘那裡獲得的李成畫作有二,《寒林歸晚圖》與《煙岚蕭寺圖》,但《莫是龍緻汪仲淹劄1》既稱大軸,則更可能指《煙岚蕭寺圖》,前者董其昌到手後即改為冊頁,想必尺幅不會很大。
莫是龍緻汪仲淹劄1,現藏于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上述三畫,均是在萬曆丁酉年,即萬曆二十五年(1597),董其昌在江西主持完省試之後,返回華亭老家時,從潘光祿手中購得。其中董源的《龍宿郊民圖軸》明确指出是莫是龍的故物,而李成的《寒林歸晚圖軸》《煙岚蕭寺圖》也極有可能出自莫是龍舊藏。
(作者單位:南京藝術學院藝術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劉光
注釋:
〔1〕錢鏡塘輯《錢鏡塘藏明代名人尺牍》第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125頁。
〔2〕陳智超《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劄七百通考釋·一》,安徽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9頁。
〔3〕莫秉清《家傳》,《傍秋庵文集》卷二,民國二十年鉛印本,第41頁。
〔4〕《錢鏡塘藏明代名人尺牍》第六冊,第125頁。
〔5〕汪道昆《仲弟仲淹狀》,《太函集》卷四十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17冊,第547頁。
〔6〕李維桢《汪仲淹家傳》,《大泌山房集》卷七十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2冊,第229頁。
〔7〕李維桢《太子太保兵部尚書蹇公行狀》,《大泌山房集》卷一百十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3冊,第294—302頁。
〔8〕王世貞《四遊集序》,《弇州續稿》卷四十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82冊,第616—617頁。
〔9〕三竺指浙江杭州東南的天竺山,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座寺院,遂稱三竺。六橋指浙江杭州西湖外湖蘇堤上之六橋: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
〔10〕兩洞庭分峙太湖中,其峰之最高者,西曰飄渺,東曰莫厘。
〔11〕李維桢《太湖兩洞庭遊記》,《大泌山房集》卷六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2冊,第14頁。
〔12〕陳智超《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劄七百通考釋·二》:“據汪道昆《送龍相君考績序》(《太函集》卷七),萬曆八年(1578)道昆與龍膺共結白榆社時,李維桢亦自郢中來入社,是為維桢第一次至歙縣。萬曆十二年(1584),李維桢與朱多炡再來歙縣訪汪道昆,然後至太倉訪王世貞,道昆有《暑日餞李太史、朱少仙喜李孝廉季宣至》等詩(《太函集》卷一一六)記此行。”第844—845頁。
〔13〕王世貞《甲申中秋夕,成伯、寅叔、孟嘉複攜酒弇園,楚人李維桢來,不疑輩在焉,頗具歌吹之樂得一首》,《弇州續稿》卷十七,第217頁。
〔14〕王世貞《五送本甯觀潮南浦》小序,《弇州續稿》卷二十一,第269—270頁。
〔15〕王世貞《送本甯觀潮南浦》,《弇州續稿》卷二十四,第319頁。
〔16〕裴景福《壯陶閣書畫錄·上》,學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
〔17〕汪道昆《明故骠騎将軍都督佥事鎮守貴州地方總兵官戚次公暨配贈淑人李氏合葬墓志銘》,《太函集》卷五十四,第644頁。
〔18〕汪道昆《仲弟仲淹狀》,《太函集》卷四十四,第547頁。
〔19〕詹景鳳《詹東圖玄覽編》,盧輔聖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頁。
〔20〕國立中央圖書館編印《明人傳記資料索引》下冊,台北“國立”中央圖書館1978年版,第615頁。
〔21〕《莫是龍尺牍并詩》,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故宮曆代法書全集》第二十二卷《元明書翰五十八》。
〔22〕《莫是龍尺牍》,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故宮曆代法書全集》第二十二卷《元明書翰六十九》。
〔23〕汪道昆《程子虛傳》,《太函集》卷三十五,第455頁。
〔24〕王世貞《石羊生傳》,收入胡應麟《少室山房集》,第4—6頁。
〔25〕陳繼儒《莫廷韓集選序》,莫是龍《小雅堂集》卷前,明崇祯五年刻本,國家圖書館藏。
〔26〕馮夢祯《莫廷韓集序》,莫是龍《小雅堂集》卷前。
〔27〕徐朔方《徐朔方集·汪道昆年譜》雲:萬曆十一年(1583)秋,為乞碑訪王世貞于太倉,并晤胡應麟。此碑應指托王世貞為汪父所作《封通議大夫兵部右侍郎汪公神道碑》。汪道昆《太函集》卷七十六《滄州三會記》雲:“餘薄錢塘,元敬自薊門徒南粵,與行會。肖甫得代,期餘會于弇州。……肖甫與餘同日至,餘家二仲及元瑞從。”王寅《十嶽山人集》卷四《戚都護由薊門移鎮東海,書約汪伯玉司馬睦州附寄三首》。《太函集》卷三十六《卓澂父傳》雲:“昔在西湖,戚元敬為秋社宰,不佞為客。四座皆名家,澂甫與焉。”喻均《虎林稿》卷一《中秋後一夕奉枉汪南明司馬昆季及吳越諸名士䜩集湖上得冬字》。《徐朔方集·王世貞年譜》亦雲:王世貞《弇州續稿》卷十七有詩《汪伯玉司馬同淹、嘉二仲、徐孟儒、胡元瑞過我弇園,而張司馬肖甫亦至》、卷二十四《再送伯玉至清洋口》,自注:“君舟有胡元瑞及淹、嘉二仲,我舟有曹子念及瞻、敬二美。”
〔28〕汪道昆《南屏社記》,《太函集》卷七十六,第178—179頁。
〔29〕汪道昆《丙戌仲秋二十五日同諸君子集淨慈寺西閣,時卓澄父光祿帳具征名姬佐酒者十二人,即席分體賦詩,餘為首倡二首》,《太函集》卷一百十八,第651—652頁。由此七言律詩标題可知,此次集會時間為萬曆十四年(1586)八月二十五日。
〔30〕範濂《雲間據目鈔》,國家圖書館藏民國十七年奉賢禇氏重刊鉛印本,第15頁,轉引自王安莉《莫是龍<小雅堂集>的幾個問題》,《文藝研究》2012年第2期,第125頁。
〔31〕何三畏《莫廷韓傳》,《芝園集》卷一六,轉引自汪世清《<畫說>究為誰著》,收入《朵雲》編輯部編《董其昌研究文集》,第58頁。
〔32〕王安莉《“潘光祿”究為何人—兼論董其昌對莫是龍藏畫的繼承》,《新美術》2012年第3期。
〔33〕《欽定石渠寶笈續編》甯壽宮藏十,《續修四庫全書》第1073冊,第6頁。
〔34〕裴景福《壯陶閣書畫錄·上》,學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59—60頁。
〔35〕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彙考》畫卷三《名畫大觀》第四幅,《中國書畫全書》第六冊,第814頁。
〔36〕李日華《味水軒日記》,《中國書畫全書》第三冊》,第1109頁。
〔37〕王安莉《“潘光祿”究為何人》一文中,提到董其昌在萬曆二十五年(1597)十月,主持江西省試結束之後返回老家華亭,為好友陳繼儒作《婉娈草堂圖》,兩個月後,陳攜畫倩董為設色,适逢董新得(傳)郭熙《溪山秋霁圖》和李成《煙岚蕭寺圖》,董為設色後,寫下跋文:“是歲長至日,仲醇攜過齋頭設色,适得李營丘青綠《煙岚蕭寺圖》及郭河陽《溪山秋霁》卷,互相咄咄,歎賞永日,其昌記。”此軸現為私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