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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末寅初》唱詞考

時間:2024-11-08 08:06:22


    口文海客

一《醜末寅初》是京韻大鼓傳統唱段中脍炙人口的經典名作,自劉寶全至駱玉笙及傳人,數代傳唱不辍。作品以四百六十餘字的精短篇幅和簡練生動的蒙太奇筆法,勾勒出寅時日出前後,我國古代人民生機勃勃的晨作畫卷。在結構上作品獨具特色,計有①日轉扶桑、②明月西墜、③金雞唱曉(舉子趕路)、④漁翁出航、⑤樵夫上山、⑥農夫下地、⑦學生上學、⑧佳人梳妝、⑨牧童短笛共九折,九組長句,宛如九幅水墨丹青,活潑靈動,意趣盎然。

《醜末寅初》未見于各種子弟書傳本,向無原稿,傳唱年代既久,唱詞小有流變。各唱家除了根據個人演唱習慣加入了“這個”、“他是”之類連綴襯字外,唱詞中也衍變出不甚合理處,最典型的當屬第七折“學生上學”中的“倉皇”二字:

念書的學生走出了大門外,我隻見他,頭戴着方巾,身穿着藍衫,腰系絲縧,足下蹬着福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兒倉皇,(他是)走進了(這座)書房。(根據駱玉笙演唱錄音記錄)

“腳步兒倉皇”,言學生腳步倉促、張皇,這與前句“一步三搖”的從容鎮定是很不協調的。

一直以來,筆者懷疑“倉皇”二字是作品流傳中的訛變。

筆者對此存疑日久,查駱玉笙各時期演唱錄音均如此,好友清平客兄查閱各種資料,發現衆多京韻大鼓唱詞文本更是異說紛纭,略舉數例如下:

“隻見他,頭戴方巾,身着藍衫,腰系絲縧,足下登着福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踉跄,走進了書房。”(範伯群、金名主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第7集·第20卷·俗文學集一》,上海書店1992年版,第204頁);

“隻見他,頭戴着方巾,身穿藍衫,腰系着絲縧,足下登着雲履,懷抱着書包,一步兒三搖,腳步兒跄踉,走入了書房。”(劉寶全唱段,周純一譯譜,周純一編著《劉寶全的京韻大鼓藝術》,“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1989年印行,第39頁);

“我隻見他頭帶着方巾,身穿着藍衫,腰系着絲縧,足下登着雲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兒三搖,腳步兒踉跄(讀倉)哪,走入了書房。”(劉寶全大鼓詞,章翠鳳《大鼓生涯的回憶》,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67年版,第198頁);

“我隻見他頭戴着方巾,身穿着藍衫,腰系絲縧,足下蹬着福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兒倉惶,他是走進了這座書房。”(天津市曲藝團編《駱玉笙演唱京韻大鼓選》,百花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198~199頁);

“我隻見他頭戴着方巾,身穿着藍衫,腰系絲縧,足下蹬着福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兒倉皇,他是走進了(這座)書房。”(宮辛編《駱玉笙演唱京韻大鼓選集》,大衆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48頁);

“隻見他,頭戴方巾,身穿藍衫,腰系絲縧,足登雲履,懷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兒跄慌,走進了書房。”(胡孟祥、王中一主編《孫書筠京韻大鼓演唱集》,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155頁);

“我隻見他,頭戴着方巾,身穿着藍衫,腰系絲縧,足下登着雲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兒倉皇,他是走進了書房。”(白奉霖供稿,劉洪濱、劉梓钰主編《京韻大鼓傳統唱詞大全》,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頁);

“隻見他,頭戴着方巾,身穿着藍衫,腰系絲縧,足下登着雲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兒倉皇,走進了書房。”(白奉霖編著《京韻梅花大鼓詞》,開明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頁);

“隻見他,頭戴着方巾,身穿藍衫,腰系着絲縧,足下登着雲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兒怆慌,走進了書房。”(白奉霖《鼓曲四大派》,新華出版社2006年版,第219~220頁);

“我隻見他,頭戴着方巾,身穿着藍衫,腰系絲縧,足下登着雲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兒倉皇,他是走進了書房。”(劉春愛根據駱玉笙演唱錄音記錄本,魯學政、孫福海主編《天津鼓壇名家傳統唱段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頁)。

以上10種文獻,竟多達6種措辭:踉跄(2處)、跄踉、倉皇(4處)、倉惶、跄慌、怆慌。

其中,“跄踉”實為疊韻連綿詞“踉跄”的異形詞,故可歸結為“踉跄”3處,均為劉寶全的唱詞;

“倉惶”亦是疊韻連綿詞“倉皇”的異形,而“跄慌”和“怆慌”實為“倉皇”的訛寫,故可歸結為“倉皇”7處,除劉寶全外其他人均唱作“倉皇”。

問題在于,無論是“腳步踉跄”,還是“腳步倉皇”,均與文意相悖。

日前,清平客兄淘得1957年沈陽文聯編《鼓詞彙集》(第六輯),其中收錄了由朱壽亭記錄的《醜末寅初》唱詞,文字雖有荒疏處,唯“學生上學”一折頗發人深省:

“念書的學生,走出了大門外。我隻見他,頭戴方巾,身穿藍(原文誤作“蘭”)衫,腰系絲縧,足下蹬着福履,懷裡抱着書包,一步三搖,腳步兒跄跄,走進了書房。”(第269~270頁)

既非“踉跄”,亦非“倉皇”,而是“跄跄”。

查《漢語大詞典》,“跄跄”詞條雲:

跄跄:形容走路有節奏的樣子。《詩·小雅·楚茨》:“濟濟跄跄,絜爾牛羊。”高亨注:“跄跄,步趨有節貌。”……清李漁《閑情偶寄·詞曲上·結構》:“唐則詩人濟濟,宋則文士跄跄。”

果然“跄跄”的詞義與“踉跄”和“倉皇”大相徑庭。“腳步跄跄”是腳步有節奏,穩健合禮儀,這與“一步三搖”的從容就相匹配了,這才是聖人門生的做派。

我們無從判斷朱壽亭“跄跄”二字的來曆和依據,但顯然“腳步跄跄”大優于“腳步踉跄”和“腳步倉皇”,與作品的意境更為契合,應為正字。

那麼,“跄跄”是如何訛變為形音相近而詞義大異的“踉跄”和“倉皇”的呢?

所幸有劉寶全《醜末寅初》早年錄音可資考證,事實上,上述前三種文獻中劉寶全的唱詞也是根據唱片錄音記錄出來的。根據京劇老唱片網站(http://oldrecords.xikao)資料,1929年劉寶全攜三弦王文川、四胡韓德榮二位琴師與勝利唱片公司合作,為這一小段灌制了唱片,音頻至今珍存:“……一步三搖,腳步cāngcāng,走入了書房。”

值得注意的是,劉寶全所唱并非後人所記的“踉跄(liàngqiàng)”,更非“倉皇(cānghuáng)”,而是“cāngcāng”。

“腳步cāngcāng”是一種什麼意象?表意是非常模糊的;究竟對應哪個詞呢?遍翻詞典,未能找到一個恰當的疊韻詞,最貼切的反倒就是“跄跄”。愚以為,很可能劉寶全望字生音,把“跄跄”二字錯唱成了“cāngcāng”。

跄,正音qiāng,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雲“七羊切”,即“七”的聲母與“羊”的韻母相切成音。換言之,在東漢許慎年代,這個字就念qiāng,不念cāng。《康熙字典》雲:“《唐韻》七羊切。《集韻》《韻會》《正韻》千羊切,音锵。”亦即,從唐至清均念qiāng。又,根據《王力古漢語詞典》(中華書局2000年),跄、蹡、鎗、锵等互為異體。竊認為這是一組拟聲字,拟金屬撞擊聲則以“金”作形旁,即“鎗/锵”;拟走路之節律聲則以“足”作形旁,即“跄/蹡”,總之,字音均念qiāng。

看來,1929年灌制唱片時,劉寶全所唱“腳步cāngcāng”就是“腳步跄跄”之訛。需要反複強調的是,文獻裡為劉氏所記“腳步踉跄”實為記錄者的臆測訛文,而劉寶全本人在唱片中并未唱作“腳步踉跄”。

資料所限,我們無從考察從何時起、又由何人把“腳步cāngcāng”再改為“腳步倉皇”。可以确定的是,至少1938年駱玉笙灌制的唱片裡就已是“倉皇”了,駱玉笙、孫書筠、小岚雲的當代錄音均唱作“倉皇”,看來該錯訛由來已久,自上世紀三十年代起,即成定格。而“倉皇”二字,是在劉寶全的唱法上的連環錯,不但未能厘清模糊的文意,反導緻文意不通了。

綜上,《醜末寅初》的合理唱詞應當是:“一步三搖,腳步跄跄(音槍,qiāng),走進了(這座)書房。”

如果我們對“跄跄”二字仍無直感,不妨使用其異體“蹡蹡”:“一步三搖,腳步蹡蹡(音槍,qiāng),走進了(這座)書房。”

錯訛雖久,今後演唱中改正,猶未為遲。

“跄跄”是一個文言詞,故《醜末寅初》當為晚清文人的遊戲之作,可惜至1920年代,鼓界大王劉寶全雖經文人莊蔭棠全力提攜,卻也未能準确唱誦這一文言,未能準确表達作品的意境,以緻訛音訛字流傳,迄今近百年。之所以産生連環錯訛,與“跄跄”這一古詞逐漸退出白話文,以及“跄跄”與“踉跄”之間的字義模糊、交叉有關。

根據上文所引《漢語大詞典》釋義,“跄跄”一詞早在《詩經》年代就出現了,本義為“走路有節奏”,本音為陰平qiāng。這與“踉跄”詞義不相關,甚至完全相反。

“踉”字,不見于《說文解字》,是東漢後新起的形聲兼會意字,基于“浪”字更換形旁“足”而成:“浪,水往高處湧起。……踉,往高處跳。”(殷寄明《漢語同源字彙叢考》,東方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231頁)當組成疊韻連綿詞“踉跄”時,偏義在“踉”字,即“蹿躍跌撞,走路不穩”,此時“跄”隻是拉來湊數的襯字,與本義無關,故破讀為去聲qiàng,以區别于本義。

可是,本義的“跄跄”越來越生僻,後起的“踉跄”反而成了常用詞,以至于幹擾了“跄”的字義。到1920年代,很多人已不理解“跄跄”一詞,不僅錯讀作cāngcāng,而且想當然地等同于意義迥異的“踉跄”,反過來記成文本強加給了一代鼓界大王。

至于再後來幾成定格的“腳步倉皇”,則與《醜末寅初》的意境有秦越之遠,實不足為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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