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蘇州彈詞的曲種樣式本性
蘇州彈詞與蘇州評話合稱為蘇州評彈。事實上,蘇州彈詞在藝術形态、藝術内部建構和藝術要素曆史流變上都是一種獨立的曲種樣式,其曆史可追溯至宋元諸宮調、陶真、江南民間小曲等。趙景深教授曾著《彈詞研究》表示“我認為彈詞的直接的淵源該是宋、金元的諸宮調”。⑤蘇州彈詞表演方式有單人(稱為單檔)、倆人(稱為雙檔)、三人(稱為三個檔)。演唱時,藝人口語講述故事,間操三弦、琵琶、月琴、二胡、阮革或鈴铛伴奏聲腔。當今的蘇州彈詞,由文學唱本和書壇演藝兩個系統構成,彈詞唱本的文學結構要素,有詩詞小令、故事記述、時事新聞等,也有藝人精心設計的戲谑笑料。這些文學要素來自古典小說、古代戲曲、民間傳說、大衆傳媒的新聞報道等,被藝人或文人墨客編制成唱本。現有的蘇州彈詞書目篇幅長短不一,但大部分是中長篇作品,如彈詞《三笑》《珍珠塔》《玉蜻蜓》等,其中,有些傳統書目曲本,已有近二百年的曆史了。
蘇州彈詞是講唱藝術,以口語叙說和聲腔歌詠講唱人間悲歡離合故事。有說有唱,聲情并茂,是蘇州彈詞的藝術特征。《毛詩序》曰:“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⑥以此看蘇州彈詞,其藝術本性已經溢出簡單的話語故事,蘊含了更多的藝術内涵。激越的藝術情懷,經典的蘇州彈詞開篇《新木蘭辭》就是明證。蘇州彈詞說唱相間,有些長篇書目,唱篇幾乎占全書一半篇幅。更甚者,已經在說白部分交代明白的事情,在彈唱部分會被再三重複。如《珍珠塔》中方卿二進花園故事中丫鬟采萍“妝台報喜”所唱的“七十二個他”,其唱詞重重疊疊地複沓,居然成為經久不衰的藝術佳品。蘇州彈詞《玉蜻蜓》中,金貴生遺腹子徐元宰前往虎丘法華庵去庵堂認母被拒,元宰與生母智貞師太隔門深情對唱,至今仍在聽衆中深度回味。數百年曆史發展使蘇州彈詞審美态勢傾向于聲腔詠歎,其藝術美也從故事情節的跌宕起伏滑向藝術情調的委婉優美。蘇州彈詞發展後期,聲腔流派層出不窮,抒情詠唱成為其主要欣賞對象。陳汝衡教授概括說,“與之(評話)對待者為彈詞,其故事以彈唱式演出之,佐以三弦及琵琶等樂器。有時理弦而唱,有時歇指道白,或一人,或二人皆可。又自說書内容别之,評話所述者,多屬英雄義士之行事,以及曆史上興廢戰争之類,顧亦稱開講。彈詞所演者,不外才子佳人之豔遇,春花秋月之心情,其必藉音樂以傳神,理有固然矣。”⑦由此可見,晚清的近代蘇州彈詞文學已經是種抒情文藝了。
應該看到,在蘇州彈詞的發展中,其文學故事系統與聲腔彈唱系統交互滲透,導緻文學故事甚至文學人物抒情化,也導緻聲腔演藝的抒情化,兩廂交互,使蘇州彈詞成為一種抒情的曲藝形式。在蘇州彈詞流傳中,情感人物、情感故事、情感聲腔是主要的流播成分。當蘇州彈詞文學幾乎盡力聚焦純粹的情感故事後,彈詞文學特性不僅僅生成浪漫抒情的文學題材,也生成了曲種浪漫抒情的審美特性,積澱了蘇州彈詞特定的美學範疇。
二、蘇州彈詞的審美原則――優美诙諧
在藝術美學中,主要美學現象分為優美、崇高、悲劇、喜劇(诙諧)四大類。王朝聞認為,“崇高和優美都是美,卻是兩種不同形态的美。優美與崇高是客體與主體的矛盾在事物中呈現的兩種客觀狀态。優美作為美的一般形态,側重于展示客體與主體在實踐中經由矛盾對立達到統一、平衡、和諧的狀态。”⑧蘇州評彈美學是對矛盾且均衡的組合,蘇州評話更多體現崇高或悲劇,如長篇蘇州評話《嶽飛傳》《水浒》《七俠五義》等,蘇州彈詞則傾向優美和诙諧,如長篇彈詞《珍珠塔》《三笑》《玉蜻蜓》《啼笑因緣》等。陳雲曾說,“戲和書不同,苦戲看三個小時可以,以悲劇結束的中篇書,聽二三個小時,也還可以。就是長篇書不行,不能連聽七八天盡是好人倒黴。”⑨陳雲在強調要以革命樂觀精神設計長篇彈詞故事的美學表現框架的同時,其藝術見解觸及了蘇州彈詞發展的美學驅動機制。
蘇州彈詞能在江南地區流布甚廣,主要原因是為聽衆提供了别裁别趣的優美、細密、诙諧、幽默等人倫生活的審美體驗。幾乎所有蘇州彈詞書目都在故事情節、人物性格、關子設置等要素上順着優美、細密、诙諧、幽默的審美路徑走,由此生成蘇州彈詞藝術精進的内在路徑。這是蘇州彈詞藝術美學的自覺,如彈詞《描金鳳》中錢志節、汪宣、徐惠蘭、錢玉翠之間的婚約沖突,《玉蜻蜓》中豪門金張氏、蘇州市郊法華庵智貞師太、退休蘇州府徐上珍之間奪嫡之争,《西廂記》崔、張愛情波折的精心設計鋪排,等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誕生的以彈詞為主體結構的中篇評彈,如《老地保》《林沖》《蘆葦青青》《人強馬壯》《真情假意》,也是按着倫理情長的審美路徑走。一個突出案例,中篇評彈《林沖》竟然誕生蔣調“酒樓上”,張調“誤責貞娘”,陳調“林沖踏雪”等數個蘇州彈詞名段,至今流布遠遠廣于原本中篇作品的故事情節。
蘇州彈詞文學關注其故事和藝術人物的人倫情懷,如愛情、親情、私情、偷情、妒情、深情、傷情、悲情、調情等,并在這些情感中辟出“理、味、趣、奇、細”的境界,其作品審美自然而然趨于細密、優美、诙諧,其優美诙諧的美學取向也就自然生成。
不可否認,蘇州彈詞的聲腔詠歎,是其開發優美美學境域的主要工具。現存的早期彈詞唱本裡,唱詞是主要的,叙事在其次,彈詞故事内容主要靠唱詞推進,現存早期或古彈詞唱本都以記錄彈詞唱詞為主。這說明在曆史流變中,蘇州彈詞的主體故事聽客大體是通熟的,老聽客主要欣賞藝人的歌詠彈唱。藝人學習彈詞藝術,主要精力在于記述詩詞化的唱篇。唱篇是蘇州彈詞書目中不可或缺的文學部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形成的中篇彈詞作品中,唱篇不會少于篇幅的四分之一。以唱為重,是彈詞文學本性使然,這已成為蘇州彈詞藝術成熟的機制,也是其美學發達的機制。陳雲就講過他欣賞評彈的感受,“我聽了《沉香扇》,情節和結構是粗糙的,但為什麼還有人要聽呢?據我的分析,有人要聽,是欣賞唱,因為它的唱篇占百分之四十。”⑩古籍《尚書·堯典》有記,“詩言志,歌永言”,⑪文學和音樂伴生發展,成為蘇州彈詞藝術的曲種屬性。蘇州彈詞的藝術管理,應該遵循這個根本性的藝術發展原則。總體看來,蘇州彈詞的審美範疇與文學藝術表現範疇高度一緻。幾乎所有藝術實踐成果都表明,蘇州彈詞從書目到表演,其美學範疇大體都植根在優美和喜劇範疇。
蘇州評彈已經養成自身的樣式美學組合,業界有老話,所謂“大書一股勁,小書一段情”。小書即彈詞,此語中的“情”,指蘇州彈詞發展的審美驅動及審美約束。縱觀蘇州彈詞貫穿的發展主旨,無疑是彈詞文學和彈詞美學的交互訴求和傳達,這種交互訴求和彼此傳達建構了蘇州彈詞發展的内生驅動,隻有遵守這個發展規律,蘇州彈詞既有書目和表演流派才能繼續流變和流布。
三、蘇州彈詞美學建構
蘇州彈詞文學建構優美美學範疇,得力于其在人倫情感運動的分蘖和深植。在以情為框架的彈詞文學中,人倫情感運動類型生成了蘇州彈詞藝術的情愫設置、情愫分發、情景設計、情趣組合、情調個性、情意訴求、情緒烈度等不同類型的彈詞美學心理運動。
情愫,也稱“情素”,指情感。《戰國策·秦策·蔡澤見逐于趙》有語:“夫公孫鞅事孝公,極身毋二,盡公不還私,信賞罰以緻治,竭智能,示情素,蒙怨咎,欺舊交。”⑫蘇州彈詞善設情愫,典型如彈詞《情探》中徐麗仙創作的唱段“梨花落”,⑬其詞其曲情感深邃,催人淚下。不可否認,情愫達到極緻挖掘,自然形成優美境界,由此建構深邃優美的美學意境。蘇州彈詞設計的情愫已成序列,纏綿悱恻,如訴如泣,在長篇書目中有精心設計的情愫分發,這是蘇州彈詞最具美學價值的藝術内核。
情趣,指由各類情愫生成的審美趣味。蘇州彈詞的藝術情愫在演藝中演繹成系統的情趣序列,如其特有的“啞喉嚨”醜角序列,特有的敢于嘲諷主人的仆人序列,其诙諧、幽默、愚蠢、癡迷等,皆令人趣味盎然。尤其是蘇州彈詞的長篇書目,其藝術情趣自成序列格局,整合為有序的藝術情趣組合。
蘇州彈詞不僅由情愫生成情趣,且升華為情愫藝術,進而結合彈詞音樂生成特定藝術情調。俞調、祁調、蔣調、張調、沈薛調、徐調、周調、麗調、陳調、侯調等20多個流派唱腔,各聲腔調派都在張揚蘇州彈詞優美美學意蘊。蘇州彈詞音樂是一個龐大的音樂美學體系,其音樂體系來自曆代傳習的各種曲牌、戲曲聲腔、民間小調甚至貨聲旋律的滲透。蘇州彈詞音樂在發展中融入藝人的個性音樂禀賦,最終形成個性迥異的聲腔旋律。早期蘇州彈詞的聲腔,幾乎都是個性自主的“書調”。後來,各書調聲腔交互影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交互疊代生成新腔,如麗調形成就得益于蔣調和張調的疊合。縱觀蘇州彈詞聲腔,徐調的高亢悠揚,迥異于陝西秦腔;蔣調的中和淳厚,相似北京琴書行雲流水;張調的激越高亢,有紹興大闆神韻;俞調的纏綿悱恻,如江南昆曲糯米腔;麗調的行雲流水,典型表達了江南音樂細密張力的情調訴求……蘇州彈詞的音樂情調升華為獨特的審美世界,并呈現了豐富多彩的的江南文化情調。如今,在長篇和中篇演出中,聲腔成為傳達和演示人物故事的音樂工具,如陳調、蔣調、張調、楊調、徐調、麗調、琴調、沈薛調都作為情愫分發的特定設計了。
樂器伴奏是蘇州彈詞藝術美的基本要件。早期的蘇州彈詞在單檔彈詞時候,樂器幾乎就是三弦。早期的三弦,雖然有彈奏技藝個性,但更多是為聲腔演唱節律定節奏。雙檔演唱時候的樂器一般由三弦和琵琶組合,其中,三弦仍然擔當定拍子任務,如蔣調的三弦。琵琶原為襯托三弦而提供更豐富的旋律的樂器,逐步産生富有個性的伴奏技藝,現代的蔣調、張調、琴調、俞調、李仲康調的琵琶伴奏都有極富個性的彈奏,出現了郭彬卿、張鑒國、薛惠君等技藝高超的彈奏,被聽衆譽為“琶王”。琵琶彈奏水平的提高,進一步促成三弦的個性演奏,蔣月泉、張鑒庭、徐雲志、嚴雪庭、朱雪琴等彈詞家的三弦演奏藝術,均自成調派。總體說來,蘇州彈詞的器樂部分,成就蘇州彈詞器樂美學的優美風格。
蘇州彈詞的演,正在演化出更大美學張力。蘇州彈詞在表演美學上雖然與評話一樣,遵循“理、味、趣、奇、細”,但更注重細膩、風趣、幽默、戲谑,趨于優美或诙諧,典型如劉天韻表演的彈詞《描金鳳》分回“玄都求雨”,其幽默和诙諧的美學表現,深得美學家王朝聞贊賞。
如今,蘇州彈詞的“演”正在擴張中,因為評彈畢竟屬于舞台演藝藝術,舞台的聲、光、電技術的現代化給予蘇州彈詞更新演藝技術的可能。民國時候,大型舞台演藝就滲透進入蘇州評彈,開始了評話彈詞化妝合演的“書戲”,直到如今,這樣以演為重的藝術進程仍然保留着。前些年,蘇州評彈界就出現了大型評彈劇《雷雨》。大型交響音詩彈詞演唱屢屢登場,新媒體投影技術也使蘇州彈詞有了更多的視覺表現手段。概括地說,蘇州彈詞的演,帶動其舞台美術聲、光、電、服裝、新媒體技術以及舞台表演調度的極度擴張,豐富了蘇州彈詞美學的優美形态。
至少在晚清,由于蘇州彈詞表達特定的情愫、情趣和情調,形成了蘇州彈詞獨特的美學範疇,就基本生成了蘇州彈詞美學的踐行原則——理、味、趣、細、技。⑭四、蘇州彈詞流變的美學驅動和約束
所謂美學驅動,指蘇州彈詞流變發展中,具備驅使藝術順着其美學路徑發展的藝術機制。所謂美學約束,指蘇州彈詞發展中必須注意的藝術美學邊際,越過邊際,蘇州彈詞的藝術美就會被解構,甚至異化和滅失。
蘇州彈詞的美學驅動,首先來自内容情愫的定位和美學升華。在于其彈詞文學内容的編創和敷演,應設定适合彈詞藝術優美表現的情愫,并細分藝術情愫因子,演化成為各種故事闆塊和藝術人物的情愫序列,并在書目故事進程中,根據情節需要分發故事和藝術人物的情愫因子,由此造就内容充實、事件集中、描寫生動細膩、人物形象豐滿的“肉段書”(如彈詞《三笑》分回“面試文章”)⑮,改造蘇州彈詞中情節薄弱的“軟檔書”(如彈詞《三笑》分回“追舟”)⑯。蘇州彈詞書目的文學進程實際上是故事情愫藝術分發過程,所分發的人倫情愫經過書中各闆塊故事内容的審美孵化,生成為各類審美情趣,最終彙成蘇州彈詞藝術美學發展的路徑。《珍珠塔》“勢利與反勢利”的情愫交互,《玉蜻蜓》“愛情與血親”的情愫交互,《三笑》“真、善、美”的情愫交互,《楊乃武》“真善與醜僞”情愫交互等,都印證蘇州彈詞藝術優美發展的核心路徑。也正是彈詞内容的這類核心美學路徑,導緻彈詞藝術家們形成自身的美學個性,生發出各自藝術流派的美學模式。
蘇州彈詞發展的美學驅動,在倫理内容範疇中開挖情感,并由情感升華為審美。彈詞與主要講述俠客和交兵打仗的評話有所不同,彈詞以情愫傾訴為藝術特性,不斷開發家庭倫理、社會倫理、民族倫理以及倫理人格範疇的故事,形成了蘇州彈詞獨特的倫理文學和倫理美學交互的藝術社會空間,倫理文學和倫理美學的高度融合,形成了蘇州彈詞藝術的曆史價值觀和現實價值觀彼此交融的獨特意識觀念,并孵化出藝術美學原則和審美态度。恰恰是如此的美學原則,使蘇州彈詞在不同曆史時期社會欣賞生生不息。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蘇州彈詞重倫理情愫的藝術設計,重藝術情愫分發,重視藝術情愫分發形成的情愫闆塊發育,重視彈詞情愫藝術闆塊的組合,深植優美意境、聯動诙諧等關聯美學境域,彙合為蘇州彈詞發展的美學驅動。背離這些美學驅動,蘇州彈詞的文學和藝術美學表現,就會失去内在的美學,規避蘇州彈詞藝術美發展的禁忌,是蘇州彈詞發展管理中應該重視的美學約束。
注釋:
①[德]格羅塞《藝術的起源》,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30頁。
②[英]馬林諾夫斯基《神聖的性生活—來自土著部落的報告》,知識出版社1998年版,第237頁。
③王宏建主編《藝術概論》,文化藝術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頁。
④[德]萊辛《拉奧孔》,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5頁。
⑤趙景深《彈詞研究》,《民俗叢書》第四輯62集,第1頁。
⑥郭紹虞主編《曆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頁。
⑦陳汝衡《說書小史》,中華書局有限公司1936年版,第58頁。
⑧王朝聞《美學概論》,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⑨《陳雲同志關于評彈藝術的談話和通信》,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頁。
⑩《陳雲同志關于評彈藝術的談話和通信》,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第20頁。
⑪《尚書·堯典》轉引自郭召虞主編《曆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⑫《戰國策》,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1頁。
⑬吳宗錫主編《評彈小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0頁。
⑭[清]陸瑞廷《說書五訣》轉引自黃立新、沈習康編著《梨園撷英》,東方出版社中心1999年版,第231頁。
⑮吳宗錫主編《評彈小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頁。
⑯吳宗錫主編《評彈小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頁。
(責任編輯/朱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