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真性延續是傳承與創新的鎮山之石
蘇州評彈(以下簡稱評彈),是蘇州評話與蘇州彈詞約定俗成的統稱,2006年經國務院核準并公布,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項目名錄”。首先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談傳承與創新的對象是評彈(以彈詞為主),而不是其他藝術樣式。因此,評彈傳承與創新的行為與結果必須符合其特定的本真性。換言之,傳承與創新出來的評彈,必須是具有本真性的評彈。
所謂本真性,乃指某一事物原本的而非複制的,真實的而非虛僞的,神聖的而非亵渎的合理内核。評彈的本真性,是在其藝術發展的長河中逐漸形成并相對穩定起來的。它是評彈之所以為評彈的基石,是評彈區别于其他藝術樣式的科學邊界。就我所見,其要義或如下:一是應用的語言,是以蘇州方言為基調的、具有軟糯委婉、柔美順滑等江南地方語言特色的“吳侬軟語”,這使之與其他地域的曲藝形式泾渭分明;二是評彈的唱詞以押韻的七字句為基本格式,并在大緻相同或協調的音律基礎上,形成風格各異的流派唱腔;三是演出的設施,主要是簡潔的桌椅,演員端坐其上即可娓娓道來;四是伴奏的樂器,主要是三弦與琵琶,演員能随身攜帶,使用捷便;五是舞美服妝,演員穿長衫着旗袍,略施淡妝便可雅然登台;六是演員的表演身份,“跳進跳出”,在人稱和時空上自由轉換,既可是“說書人”,也可是書中的一個或多個角色;七是在“說、噱、彈、唱、演”的綜合表演手段上,以說唱為主,再配上一兩件簡單的小型道具,便可演繹大千世界。
我認為,上述本真性是評彈在傳承與創新中應妥善加以保護和切實體現的核心内涵。在評彈藝術的發展過程中,必須審慎和科學地延續其全部的曆史信息與藝術價值,不能按照今天的美學趣味去臆想或重構過去的曆史風貌和藝術态勢,否則,評彈藝術就有可能異化甚或消亡。因此,我很贊同作者的理論觀點,“藝術形式的創新,應注意保持形式的相對穩定性。評彈要像評彈”,“藝術的傳承、創新,在藝術特點、藝術形式,藝術方法方面,要求保持相對的穩定性”。
應該看到,正如芳文所指出的,近些年來,确有個别評彈原創作品存在着“創新的随意性與盲目性”,其創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是“得獎而不為聽衆演出”。這種背離傳統評彈以某些聽衆喜好為訴求的所謂創新,異化了評彈表演的本真性,無疑是應予警惕和糾正的。
但同時也應看到,在江浙滬評彈界的不懈努力下,确有相當多的原創新作在傳承和保護本真性方面作出了有益的探索。如原創中篇評彈《林徽因》《繡神》《徐悲鴻》《蘆蕩槍聲》和《飛來的新娘》等。它們雖在某些表演形态與舞美格式上有所突破與創新,但在基本表演手段上依然是認真注重和維護評彈的本真性的。如其以說唱為主的表演藝術手段未變,演員“跳進跳出”模式未變,借助桌椅營造主要表演空間的舞台格局未變,以三弦、琵琶為主要伴奏樂器的安排未變,特别是以蔣、俞、張、薛、嚴、姚、麗、琴等主要流派唱腔以及“亂雞啼”“費家調”等傳統曲牌為演唱特色的味道未變。這一切,非但讓老年評彈粉絲聽得大呼過瘾,而且讓不少第一次接觸評彈的青年學子喜歡上了“中國最美的聲音”。
二、動态性發展是傳承與創新的必由之路
本真性延續是傳承與創新的鎮山之石,但同時,我們也必須充分尊重藝術樣式的動态性發展。因為從哲學角度看,評彈的本真性是一個具有相對意義的曆史文化概念,它本身并不是絕對固化、一成不變的。相反,它應該也必須随着時空條件的變動與時俱進作出相應的動态性反應。
所謂動态性,原指一個系統随着所處時間和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的一種屬性。聯系到作為非遺文化的評彈,蓋指在保護和傳承時應依據其所處時空條件的變化而能動地作出适應性的反應。從本質上來說,“非遺是世代相傳、并在适應周圍環境及與自然和曆史的互動中不斷得到再創造的文化遺産”,而“這種文化遺産是鮮活的,而不是靜止的”。①當然,作為非遺文化之一的評彈也應該而且必然擁有此種動态性的屬性。
一部評彈史,實質上就是一部評彈随其生存的時空條件變化而不斷發生相應變化的動态曆史。在時間變化上,評彈從古代明清時期轉向近現代中國時期;在空間變化上,評彈從江南水鄉轉向城市和大都市。在這一時空變化中,評彈藝術經曆了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制度廣泛而深刻的變化,為了維持自身的存續和發展,它必然要逐漸展示出如下的動态性要素。
一是在表演題材上,從明清時期一些表現才子佳人的話本與曆史公案小說(如《珍珠塔》《玉蜻蜓》《三國》《水浒》等)發展到反映晚清、民國與新中國社會生活與人物命運的新書目(如《楊乃武與小白菜》《啼笑因緣》《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
二是在表演時間與篇幅上,從成年累月連續說唱的長篇書目發展到可在兩到三小時内完成的中篇評彈以及相應的短篇評彈、評彈專場。這類中篇評彈有的是原創節目,如《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羅漢錢》《林徽因》等;有的是從長篇書目中節選精彩段落改編而成的,如《廳堂奪子》《三約牡丹亭》《老地保》等。應該說,傳統的長篇書目是評彈藝術的發展之源,也是評彈演員安身立命之本。它在原先相當長的慢節奏的城鄉文化生活中充任了主角,并在評彈的傳承與創新過程中日益成熟。很多近現代版的長篇書目如《玉蜻蜓》《描金鳳》《白蛇傳》等,較之最初的老版本已有很大的“推陳出新”,展示了一代代演員不斷适應受衆審美趣味的創新性勞動。但也要看到,自20世紀50年代評彈進入江浙滬城市圈後,時代氛圍、市場受衆、演出場所和演員組織形态發生重大變化,原先連續長時間的每天例行演出的長篇模式客觀上遇到了發展瓶頸。在此情勢下,集結各分散演員,在兩三個小時内聯合演出的中篇評彈新模式就應運而生。以上海人民評彈工作團原創的《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為肇始,中篇新模式助推評彈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此後,根據傳統長篇書目改編和根據曆史與現實題材原創的中篇評彈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成為與長篇書目比翼齊飛的表演主流模式。非但如此,由于諸多著名演員同台獻藝,相互交流與合作,對于評彈流派的形成與發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如快蔣調、女蔣調、張調、楊調、麗調等的産生莫不得益于此。因此可以說,中篇評彈本身就是評彈藝術動态性傳承與創新發展的曆史産物。
三是在表演模式上,從隻能有男演員表演的一桌一椅單個檔,發展到可以有女演員參演的一桌兩椅的男女雙檔,甚至三個檔、四個檔,如中篇評彈《林徽因》的四個檔與《徐悲鴻》的三個檔即為明例。
四是在主要表演手段上,從早期的“說、噱、彈、唱”發展到後來的“說、噱、彈、唱、演”,其中,特别強化了“唱”“演”二字,使表演“走心”,更好地體現了書中人物的性格特征與思想感情。實際上,評彈的表演手段也有一個動态性的演化過程,從最初的隻說不唱,到以說為主、以唱為輔,再到後來說唱并重的“兩輪驅動”,乃至在今天倍受受衆歡迎的流派唱腔專場演出中以唱為主。應該看到,唱之所以越來越臻升為評彈的主要表演手段,是時代發展、受衆變化與市場選擇的曆史必然,不是哪個藝術家個人或哪個藝術團體的主觀意向可以決定的。其實,早在傳統長篇書目的表演中已可看出端倪,如《珍珠塔》即以連篇累牍的大段唱功享譽書壇,坊間即有“唱煞珠珍塔”的評議。實際上,随着評彈書目的傳承與創新,在說表基礎上,唱的份量越來越加重,這是深入表演書中藝術形象的客觀需要。俗話說得好,說不足則詠,詠不足則唱。唱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帶有音樂色彩的說表,但是它與單純的說表不同,它不僅是說不足的必要補充,更是體現說書人或角色思想情感的高級需求。試想,據《玉蜻蜓》改編的選曲《廳堂奪子》如果沒有蔣派陳調“徐公不覺淚汪汪”的大段唱詞,而僅僅用說白與動作是很難展示出徐上珍對其從小帶大的養兒徐元宰那種既憤又悲、既恨又愛的複雜内心世界的。又如《白蛇傳》中如果沒有一曲蔣俞調對唱的“賞中秋”,也很難淋漓盡緻地表現出許仙與白素貞夫妻間休戚與共的恩愛之情。此外,還不能不看到,唱也是演員藝術流派形成與發展的重要載體,流傳至今的蔣調、嚴調、俞調、薛調、徐調、陳調等,莫不是以其唱腔特色為主要分野的。
五是在演員的表演身份上,由“說書人”“一人多角”發展到兼容“一人一角”,如《林徽因》“太太客廳”中就由4位演員分演4個角色。應該看到,“一人一角”的表演,可以使演員更深刻真實地表現角色的内心世界,也可以使受衆更直接明确地體悟書目的曆史風貌。今天的評彈之所以能越來越得到廣大受衆特别是青年受衆的認可與欣賞,與此動态性的發展是分不開的。
六是在表演場所上,從原先演員與觀衆近在咫尺的茶館酒肆發展到城市的大劇院,從毫無音響處理背景的狀态發展到與劇情相吻合的大舞台實景布置和聲像視頻,如《林徽因》《徐悲鴻》等中篇評彈就多次走進大江南北及港台地區的大劇場甚至是頂級的保利大劇院院線。不能不承認,這對于新時代評彈藝術的發展空間,開拓了一片廣闊的新天地。
從邏輯角度觀之,動态性發展是評彈傳承與創新的必由之路。一旦否認或曲解了動态性,評彈藝術就會僵化,就會因停滞不前而被市場邊緣化甚至被淘汰出局,最後隻能變成在非遺博物館中才能看到的“浮光掠影”式的展示。所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産政府間委員會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傳倫理原則》中明确指出,應始終尊重非物質文化遺産的動态性,本真性不應構成非遺物質文化傳承的問題和障礙②。
實際上,評彈本真性與動态性是辯證統一、相輔相成的。說到底,評彈的傳承與創新是否合理和适當,要在時代受衆與藝術市場的反饋中才能予以科學的評判。評彈是要表演給受衆聆觀的,能否得到廣大受衆特别是新時代青年受衆的認可與歡迎,具有決定性作用。評彈藝術活動必須由演員與受衆的互動來完成,必須由藝術市場的取舍來存續。銀發族的老聽衆群固然重要,但他們并不能決定評彈的未來,決定未來的是當下的青年受衆。現在的老聽衆并不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他們也是由年輕時就愛好評彈的青年粉絲演化而來的。所以,評彈傳承與創新的關鍵是要有與時俱進的傳統書目和原創新作。惟其如此,評彈演員才能獲得新的揮灑舞台,廣大受衆才能獲得新的藝術享受,評彈事業也才能獲得新的發展空間。時代前進,社會發展,評彈藝術要反映新的時代和新的社會生活、新的人物形象,所以,創編演出新的書目,是評彈藝術發展的一項主要任務,藝術求生存的必由之路。
注釋:
①項兆倫:《正确認識非遺是正确有效地保護、傳承和發展非遺的前提》,新華社,2016.10.30。
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産倫理原則》,作者:UNESCD,譯者:巴莫曲布嫫、張玲,譯文刊于《民族文學研究》2016年第3期。
(作者: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原大連海事大學航海曆史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