囗劉杲
弘征的成就是公認的。在編輯出版、古籍整理、文史研究、舊體詩詞、新詩、散文、書法、篆刻等等方面,他都有卓越的貢獻。有人說他是“通才”,有人說他是“奇人”,有人說他是“端端正正一個中國讀書人”。《弘征:人與書》這本文集的七十多位作者,包括衆多當代名家,對弘征的贊許和推重,為我們工筆描繪了弘征的生動形象。
我和弘征相識近三十年,過從不多,印象很好。對他的道德、學問、事業,我很欽佩。他無愧為中國傑出知識分子的一員。這個傑出的群體堪稱中華民族的脊梁。
弘征私塾底子,自學成才。做過七級焊工。十六歲開始發表詩歌和散文,嶄露頭角。紅旗下長大的新苗,前途一片光明。誰料想,一場急風暴雨突然襲來,1958年二十一歲的弘征竟被劃為“右派言行分子”。此後二十多年,他漂泊底層,曆盡艱辛,然而矢志不移,自強不息。對這段曆史,弘征幾乎絕口不提,隻在詩詞中偶有流露。
在2009年出版的《弘征詞翰·弘征吟草》中,《自叙》寫道:“弱冠嗜新詩,複又于艱難困厄中辍筆,故迄今一無所成。”
“艱難困厄”,寥寥四字,飽含辛酸,一言難盡。
我摘錄他的若幹詩句。
1957年《登古琴台》“千載泥塵蒙錦瑟,無邊風月鎖高壇”。
1959年《己亥春感》“未得文名有罪名,賈生心迹向誰陳”。
1961年《詠落花》“浪卷風翻浮欲倦,且尋崖畔暫栖遲”。
1967年《丁未春感》“癟三執柄焰千丈,老九加冠淚幾行”。
1979年《己未春感》“萬紫正期重吐蕊,新詞傳遍與人看”。
詩,是含蓄的、委婉的。同時,是沉重的、震撼的。這是一位正直的知識分子的二十多年的人生坎坷和心靈訴說。此中有令人窒息的壓抑,欲哭無淚的傷痛,劫後餘生的歡欣,不念舊惡的寬容。誰不為之動容?誰不為之深思?
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弘征一步一步鑄就輝煌。如果沒有那個長達二十多年的戛然中斷,他的成就會不會更加輝煌?這不僅是弘征個人的不幸,更是國家的不幸。和弘征同時落難的,全國還有多少。想一想,五十萬知識分子,二十年寶貴光陰,不由分說,一舉葬送。中華民族的元氣為之大傷。這是何等慘痛的曆史教訓。
有研究者指出:搞政治專制,必然搞文化專制,後者是前者的支柱。搞文化專制,必然收拾知識分子,首當其沖,無可逃遁。而迫害和摧殘知識分子,等于剝奪民族的心智,殘害民族的生命。
我們的民族需要知識分子,需要他們的豐富知識和聰明才智。我們發誓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如果成千上萬的知識分子不能充分施展才智,甚至被打倒,這個宏偉目标還能夠實現嗎?
在“反右派鬥争”中,我忙于業務工作,僅因口頭贊揚過費孝通的《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而做了檢讨,基本上置身事外。幾位朋友被劃為“右派”,我認為是他們犯了錯誤。對這場席卷全國的殘酷鬥争的嚴重危害,我認識不到。後來逐漸深入了解,有那麼多知識精英被打成“右派”,遭到殘酷迫害,甚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極為震驚。改革開放這些年來,在我的同事和朋友中,好多才華橫溢、博學多識的知識分子,都有不堪回首的“右派”經曆和悲慘遭遇。其中就有弘征。這一切是怎麼造成的?痛定思痛,能不刻骨銘心?能不改弦更張?
如今,“右派分子”早已平反昭雪。對“反右派鬥争”的認定還留個尾巴。到了這把年紀,我已沒有雄心壯志。我唯有天天祈願,國家的民主和法制日益健全,能夠依照憲法和法律的規定,高度重視和切實保護知識分子,保護他們據以安身立命的人格獨立和思想自由,保護他們敢為天下先的發明和創新。讓一切有為的知識分子,不再重複弘征們被迫走過的可怕彎路,踏上康莊大道,邁步奔向前程。那該有多好啊!
(作者系中國編輯學會前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