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駱七“
不要戴着面具和别人相處了,你要相信你是全世界最可愛的胖子。”
1
陳露走到甜品店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個女孩,紮着單馬尾,身材很好,走路的時候卻佝偻着背,一副快被重物壓倒的樣子。她明顯也注意到了自己,眼神躲閃着走向了一旁的飾品店。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走在路上時發現有人跟着自己。陳露扶額,轉而嗅到一陣菠蘿包烘焙時的醇厚香氣,霎時間一切煩惱都抛諸腦後。
“你這個天下無敵大吃貨!”阿峪一個爆栗彈在她的後腦勺上,“說好的減肥呢?”
她有些貪婪地嗅着懷裡食物散發出的熱氣,“今天考試考得太差了,心情不好,所以才要額外加餐而已。”
“額外,加餐?”男生一字一頓,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你今天的第五餐了好嗎!老天有眼,你如此花一般的年紀,卻長成了一棵多肉植物,真是替你感到悲傷。”
“我就是我,顔色不一樣的肥妞!”
陳露很努力很努力地笑起來,臉頰上的肥肉擠在一起,看起來莫名喜感。這大概是全天下所有胖子唯一的優勢吧。傷心的時候,大概可以騙過全世界。
不過有一個人知道她的難過,陳露知道,那個眼神像油膩膩的八爪魚一樣緊貼她的後背,她猛地一個回頭,一個身材纖細的影子在街角一閃而逝,又是那個女生!她到底想幹什麼!
“怎麼了?”阿峪注意到她的反常。“沒,沒什麼。”“那快回家練習跳馬吧。”阿峪跟她揮手道别,“明天的體育課,别再摔得人仰馬翻啦。”
逆光的少年有着高挑的背影輪廓,夕陽灑下來,帶着溫柔一切的力量。陳露目送他走遠,蹦蹦跳跳地上了樓,洗完澡開始咬着筆頭寫日記。
2阿峪是年級裡很出名的男生,長得好看,成績中上,最主要的是,他的體育很棒,曾在全市的青少年跳馬比賽裡拿了冠軍,女生們紛紛慨歎:“大概都歸功于那雙大長腿啦。”男生們則語氣不善:“老天爺真是不公平,什麼好處都被他占盡啦。”
隻有陳露知道,阿峪是個多麼努力的人。
初一的某個周末,她偶然在每次回家必經的一個小公園見到他。那時正值盛夏,蟬鳴不斷,熱浪不息,陳露用書包頂在頭上快步走,不經意間看到了他,他正在做體能訓練,那麼熱的天,汗水幾乎要打濕全身。
那會兒的陳露還是微胖界的一枚嬌羞少女,大笑起來也無法用肥肉掩飾内心的情緒,阿峪的名号太過響亮,實在跟她是兩個世界的人,所以即便是同班同學,陳露也并沒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可正當她要快步離去,做着體能訓練的男生忽然癱倒在地,陳露吓壞了,連忙打了急救電話。
“隻是沒吃早飯加之太過勞累,輸點營養液休息一下就好。”醫生安慰着快哭出來的陳露。
回病房時阿峪已經醒了,“陳露,是你送我來醫院的?”
陳露漲紅了臉,他居然記得自己的名字,“是,不過隻是舉手之勞啦,你也不用感……”
“你知不知道輸液有可能影響我的比賽成績?”男生激動起來,甚至要去扯掉輸液的針頭。
陳露連忙去阻止,結果被他無意甩到了牆上,腦袋磕出“咚”一聲巨響。
阿峪一怔,整個病房忽然沉默了。“你,你沒事吧?”
陳露抿着嘴,像是費了很大勇氣才說出那句話:“比賽,比賽真的那麼重要嗎?有身體重要嗎?”她仰起頭,一顆豆大的淚珠猝不及防落了下來,她覺得尴尬,第一次和他說話居然就這樣哭哭啼啼,為了掩飾尴尬,她從包裡翻出菠蘿包,“喏,醫生,醫生說你沒吃早飯。”
後來他們成了朋友以後,阿峪告訴她:“陳露,你知道嗎?從沒人關心我飛得累不累,你是第一個。那天你從包裡居然掏出一個菠蘿包,你好像有些不舍,又是真的牽挂我沒吃早飯的樣子真喜感。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胖子。”
3初二的時候,全班同學都發現了陳露的改變,她變得更有存在感了,不僅是體重飙升目标變大,而且,她開朗了,居然還和冷凍王子阿峪成了摯交。
陸續有女生願意和她成為朋友,她們起初目的并不單純,但日久見人心,她們覺得這胖胖的姑娘挺好的,至少不矯情,什麼玩笑都能咽下去,體育課跳馬失敗的時候還能跟着嘲笑她的人一起哈哈大笑。
也是那時開始,陳露每天都能感受到一束目光,它和自己如影随形,像黏糊糊的八爪魚觸角,讓人覺得難受。
陳露第一次注意到那個叫簡水的女生是在一節體育課。
那天也是跳馬,陳露排在她身後,她感覺到前面女生的異常,随着同學們一個個完成動作,她佝偻的背莫名顫抖起來。
“你還好吧?”陳露拍拍她的肩膀,她像受驚的小鹿,捂着嘴回頭,看到是她,好像才松了一口氣,低聲咒罵,“關你什麼事,死胖子!”
陳露一愣,旋即給了她一個微笑,不再說話。
“裝!在我面前你還裝,我觀察你很多天了,你這個心機女!”
陳露反應過來想再說點什麼時,簡水已經開始完成動作,她佝偻着背,慢吞吞地往前跑,結果自然是失敗了,兩條長腿磕在道具上,摔了一嘴的沙。
“這豁嘴女又在裝什麼柔弱啊,以為自己是林黛玉?”
“就是,真惡心,想引起誰的注意呢!”一旁的女生開始竊竊私語。
簡水很快爬起來,捂着嘴一溜煙就跑了,像受驚的兔子。
那一刻,陳露很想過去告訴那幾個女生,簡水是先天兔唇患者,已經很可憐了,你們怎麼能這樣說别人的軟肋?
可是阿峪搶先她一步,已經先追過去了。
陳露愣在原地,看着阿峪飛奔的背影,體育老師吹了三次哨她才回過神來,拖着一身肥肉往前沖,她摔倒的一刹那再次聽到歡呼般的嘲弄,但這一次,她沒有再回以微笑。
4
“你昨天怎麼了?”第二天一早就有女生看似關心地來問她,“是不是朋友們說你兩句你就不高興啦?”
“啊……”另一個女生拖長了尾音,“不會吧陳露,你怎麼能和簡水一樣呢?”
陳露覺得煩悶,掏出菠蘿包狠狠咬了一口,終于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怎麼可能,你們想多啦,我昨天隻是有點肚子痛啦!”說着拍拍大肚子,故作搞笑地說道,“不争氣,白喂你啦,關鍵時候掉鍊子。”
同學們哈哈大笑。“不過話說回來啊,”其中一個女生瞟了前排的簡水一眼,“有些人還真是有心機啊,演了這麼久的林黛玉,終于讓阿峪看不下去了,願意教她學跳馬。”
“是啊是啊陳露,有人來跟你瓜分師資力量啦。”
陳露看着前排簡水的背影,忽然她轉過頭來深深看了陳露一眼,那眼神耐人尋味,帶着萬分的不屑和一絲絲的同情。
“以後,請多關照啊,簡水同學。”陳露拿出标準的笑容來。
可對方隻是瞟了她一眼,回頭繼續複習功課。
“書呆子,豁嘴妹,拽什麼拽!”好姐妹紛紛替她打抱不平。
她很想說沒關系的,讓她們停止謾罵,可她的話到了喉頭,卻還是生生咽了下去。
5陳露很久以前喜歡一隻跛腳的兔子,但因為媽媽讨厭,說不能飼養,她眼睜睜看着兔子被附近的野狗五馬分屍了。
那天她在日記本裡寫:“怎麼能這樣,媽媽真讨厭!”
可一轉眼,當媽媽一臉好奇地追問她在寫什麼時,她又對媽媽報以微笑:“沒什麼啦,就是覺得幸好沒有養那隻兔子而已,又是跛腳,以後肯定會是累贅啦。”
這一天放學後,看到四下無人,陳露又拿出了她的日記本,正好寫到“那些女生怎麼這麼雞婆”的時候,簡水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她面前,她歪着腦袋看着她:“你在寫什麼?”
陳露驚慌失措,連忙藏好日記,擺出一張慌張的笑臉問她:“還沒走呢?簡水同學。”
對方冷冷看了她一眼,說:“阿峪讓我們去操場訓練。”
“好,你先去吧,我馬上來。”
到了操場,發現阿峪已經在教簡水做熱身動作了,他們靠得很近,陳露心裡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到了真正練習的時候,簡水很努力地一跳,雖是磕磕絆絆但也好歹跨了過去,而陳露依然保留了那份憨氣,像個喜劇演員一樣摔在了地上。
隻是這一次,沒有了哄笑。簡水冷眼瞧着,阿峪跑過來扶起她,皺着的眉頭一直沒有平複,他的語氣裡滿是失落:“陳露,你能不能稍微認真一點?你看看人家簡水,雖然也不會,可是人家态度就很努力。”
她簡直想尖叫,以前訓練的時候也都是這樣,可他從未這樣說過自己。
陳露氣極了,卻也沒有表現出來,跟他笑了笑,說:“阿峪,别這麼認真嘛,我隻是想活躍一下氣氛。”說着又跑去道具旁邊練習。
阿峪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6轉眼到了跳馬考試的日子,簡水奇迹般及格了。
陳露沒有了墊腳石,暗想認真起來也應該會更可笑吧,于是破罐破摔,當着所有人的面再一次上演了一出狗啃泥。
起哄,嘲弄,漫無邊際的大笑。陳露的心已經麻木,她跟着笑起來,隻有到了廁所,關上隔間,才敢小心翼翼地流淚。
走出隔間,陳露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她正在洗手,看到鏡子裡的陳露微微一笑,大概是簡水的兔唇看起來格外瘆人,陳露竟覺得背脊發涼。
“那天體育課,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觀察我?”
“對。”簡水笑意漸深,“我以為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沒想到和我一樣,也隻是靠博取同情才能成為他的朋友而已!”
“閉嘴!我,我才不需要什麼同情,我和你不一樣!”好像被戳到痛處,陳露拖着笨拙的身子踉跄着離開了。
“别再僞裝了,你和我一樣,都隻是給人嘲笑的醜角,一樣的可憐!”
簡水的聲音像鬼魅一樣撞在她的後背上,陳露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
回到教室,還沒開始上課,可是教室安靜得可怕,當陳露帶着招牌笑容走進去時才察覺到異樣,她回過身看着同學們眼神的方向,倒吸了一口冷氣,險些有點站立不穩。
——整個黑闆,密密麻麻,是陳露一頁又一頁的日記。
“我是長舌婦?”平時以好朋友自居的一個女生拿着一頁日記走到她面前,厲聲質問,“陳露,我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
陸續有更多的同學拿着紙張走過來,他們把紙一頁頁扔在她的臉上,陳露從未這樣絕望過,她也不敢向阿峪求助,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夠了!”陳露幾乎崩潰,一連串的變故讓她無法冷靜,還能有誰?想起那天她寫日記時忽然出現的簡水,她眼神怨毒地看向她,除了她還能有誰!
陳露撿起日記殼幾步走到她的面前,狠狠甩到她的身上,“你滿意了嗎?”
簡水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裝?你還裝?你不是早就在觀察我嗎?你不就是等着讓我難堪嗎!”
陳露氣得口不擇言,說了很多平日裡都沒說過的難聽話。
最後是一直沉默的阿峪結束了這場鬧劇,他走到正要行兇的陳露面前,狠狠扇開了她即将落下的手,“鬧夠了沒有,陳露!”
肥妞陳露又一次摔倒在地上,隻是這一次,連哄笑聲也沒有了,她嘤嘤地開始哭泣,她第一次願意在所有人面前洩露她的難過,可沒有一個人同情她,甚至連她唯一的朋友,也背棄她了。
7
那之後,陳露的位置空了将近一個禮拜。又過了兩天,陳露轉學的消息不胫而走,當班裡的知情人士宣布這個消息時,所有人都開始歡呼,除了簡水和阿峪。
阿峪走上台抓住那個男生的衣領:“你胡說什麼?”
“胡說?剛才我去交作業時親眼看見陳露媽媽來給她辦手續的。”
上課鈴響了,阿峪卻沖出了學校,他在陳露家樓下喊了很久,卻沒人應答,他忽然靈光一閃,跑去了他們第一次說話的那個小公園。
陳露果然在那裡,抱着膝蓋坐在長椅上。
他喘着氣走過去,安靜地坐在她身旁,兩個人什麼也沒說,直到夕陽西下。
“我以為你會跟我站在一起,哪怕全世界都羞辱我的時候。”
“我以為我難過的時候你會第一個發覺,就連簡水都能發現我的僞裝,你卻沒有。”
“在你眼裡,我不是朋友,隻是一個永遠沒心沒肺傻笑的肥妞吧。”
陳露一口氣說了很多,哭得像個淚人。
阿峪卻笑了,他用手擦幹淨她的眼淚,說,“我不是早就說過嗎?我是肥控啊,而你,是我見過的全世界最最可愛的胖子。早在你願意把菠蘿包分我一半的時候,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可你竟然不信我,隻相信簡水。”“因為真的不是簡水啊。”他眨巴着眼睛,“把你日記貼在黑闆上的人,是我。”
阿峪輕描淡寫,陳露整個人都蒙了。的确,除了簡水,同學裡知道她有寫日記習慣的就隻有阿峪了,而且那天簡水比她還要晚回教室,更不可能有作案時機了。
阿峪繼續說:“你曾關心我飛得累不累,可為什麼你就不能關心一下你自己,你每天這樣強顔歡笑,我都快要認不出你了。”
“你不快樂,陳露。”“想要和這個世界和平共處并不是壞事,可當你為了目的喪失了你自己,那麼陳露,我隻能用這樣殘忍的方式讓你清醒。”
“不要戴着面具和人相處,你要相信你是全世界最可愛的胖子。”
陳露翻了個白眼,第一次在他這樣說時大聲反駁,“喂,好歹人家是個少女!”
8陳露沒有轉學。第二天,她準時去學校報到,看見她時,阿峪眼神一亮。
路過簡水時,陳露紅了臉,卻還是向她真誠地道歉,“簡水同學,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
簡水依舊面無表情,後排又有人竊竊私語,有說陳露犯賤的,有說簡水高傲不知趣的。
陳露徑直走到說話最大聲的女生面前,笑了笑:“你這麼在意别人的一切,為什麼就不能讓自己活得更加豐盛一點呢?”
“什麼?”女生被陳露的反常弄得有些驚訝。
“我說,下次說什麼之前,還是想想怎麼讓自己的數學成績有所提高吧。”
“還有你,想想怎麼消除你滿臉的青春痘吧。”
“還有你,你,你……”
她挨個把愛嚼舌根的女生們數落了一遍,最後揚起大拳頭,說:“别的沒有,我這身肥肉可不是白長的,以後看不慣我的,敢于向本女俠挑戰的,能動手的就别背着人家說三道四了,麻煩!”
憤慨的女生們紛紛低下了頭,魁梧如陳露,她們可惹不起。
陳露大笑起來,看了一眼微笑着的阿峪,終于鼓足勇氣站上講台,她清了清嗓子,大聲說:“同學們,希望往後的日子我們可以真誠地相處,我們之間,再也不要有那麼多的‘心裡話’和難以啟齒的日記。我也再一次為這次的日記事件,真誠地向大家道歉。”
最後,陳露走到簡水面前,用肥胖的手輕輕拿開她捂着嘴的手。
簡水在笑。仿佛有光落在她的兔唇上,晃得人睜不開眼。
“别遮住,你的笑容很好看,簡水。”
編輯/張春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