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德赓(1908-1970)台靜農(1902﹣1990),字伯簡,安徽霍邱人。1922年赴京入北大國學門,陳垣為其導師。1928年受聘于輔仁大學國文系,1931年兼任校長秘書。柴德赓(1908﹣1970),字青峰,浙江諸暨人。1929年考入北平師範大學曆史系,也是陳垣先生的學生,因學業突出,頗得陳垣賞識。因柴德赓無生活來源,陳垣惜才憐恤,安排至輔仁附中代國文課。
台、柴二人年齒相近,訂交于1931年秋,陳垣為引薦人。1935年台靜農離開北平,先後至廈門大學、山東大學任教,1938年赴江津白沙國立編譯局任職,1942年受聘白沙國立女子師範學院。而柴德赓這期間一直追随陳垣校長,直到1944年春離開輔仁大學赴西南後方,經魏建功、李霁野和台靜農的舉薦,亦受聘白沙女子師院。台、柴二人再次成為同事,戰亂他鄉遇故知,二人交誼愈加深。
1946年5月25日,台、柴二人白沙作别,後柴德赓受聘輔仁大學史學系,台靜農應許壽裳先生之聘至台灣大學中文系任教,從此二人再未謀面。台靜農到台灣後一直保持與柴德赓的信函往來,直至1949年春。現有四通台靜農自台北緻柴德赓信劄,在此按照時間順序作一介紹。
台靜農緻柴德赓信劄之一
台靜農緻柴德赓信劄之二
一
1946年10月,台靜農于上海收到台大校長陸志鴻函寄聘書,随後登船往台北,安頓下來,緻書柴德赓告以台大及師友詳況。二人在白沙分别時,去向皆未落實,柴德赓曾有許諾,若重返師門定在老師面前再三舉薦,因此函中有“白沙一諾,必欲踐之,為弟籌劃周至,彌見故人風義”之語。柴德赓前信緻台靜農,轉達陳垣校長及沈兼士意請台靜農回輔仁之邀,此函就是接到柴德赓信後的回複。時台灣發生“二·二八事變”不久,人心緊張,台靜農舉棋不定,“孤懸海隅,師友遠隔,請益無從,時為惘惘”表達的是北歸之心,而“弟家奇重,牽摯甚多”又是留島理由,難于作出新的決定。所言“拟至下月”,原因為台大文學院新任院長尚未确定。
信文如下—
青峰吾兄賜鑒:
接奉手教,獲悉陳、沈兩師有命弟北來之意,猥以頑劣,師門不棄,感慰不可言。而兄白沙一諾,必欲踐之,為弟籌劃周至,彌見故人風義。弟于北都情若故土,播遷以來,每勞夢想,加以年複老大,頗習讀書,而孤懸海隅,師友遠隔,請益無從,時為惘惘。顧弟家奇重,牽摯甚多,自接來書,躊躇至再,迄不能決,經旬未能奉覆者,正坐此耳。仍懇假以時日,俾得從容籌之,拟至下月内再作決定,如何?野秋之辦公處,為北平鐵獅子胡同四号綏靖公署設計委員會。電話(四)〇〇二八。野秋官名王之纮,其寓為東總部胡同内頂銀胡同七号。此亦血性男子,幸能常與往還也。羨季、元伯兩兄近況何似?尚望為乞元伯一小幅雲山也。弟頃患急性鼻炎,殊困憊,草草不一。
即請俪安!
四月十七日
弟靜農并拜
陳、沈兩師前乞為問安。
惠書可直寄台北龍安坡(昭和町)511号大學官舍。
整整兩個月後,柴德赓接到此函,并在信封背面注:
卅七年六月十七日,接到,元白正在草堂啜茗,蓋念靜農不止。
青峰居士識
1948年初,柴德赓收到台靜農信函(目前未見)一封,附照片一幀。台靜農居後後排右二,右一為夫人于韻閑,照片背面有台靜農題記。台靜農曰“歇腳庵”,意在強調來台大為暫栖之處。從題記可以看出,台靜農隻身一人于台北之苦悶心情,得師友聯名書問視如家書。
二
此劄信文如下—
青峰吾兄史席:
日前奉書,想已達左右。陳慈小姐過訪,未找到弟之寓址。昨得其一信,頃往訪,已晤。伊為小兒所累,就事與否,尚不能決定。台大文學院本約建功兄,不知何故中變?傳為沈剛伯,亦未見其來,因此四系主任尚未定。将來主英文系者為熟人,陳小姐若決定教書,尚可薦之進行。至于靜山先生處,弟明後日即與複之。靜山下年将専任台大,已接洽妥,特未下聘書耳。建功有信雲,下月來台籌辦國語小報,此在島上甚有用也。暑中兄作何業?弟方草一小文,以大學藏有清人傳奇兩種,為海内不易見者,欲為之作一介紹耳。弟之《漢樂舞考》,去年此時已完稿,因季茀先生堅欲由大學印出,作為研究室專門報告。弟以近年來無長篇揅述,隻有以此充平日坐研究室成績;乃至今印行與否,獨無結果。俟開學後大學仍不印,當即寄奉投《輔仁學志》,并求教于師友耳。春間向覺明兄渡海,為讀一過,其中散樂部分,關于中西交者頗得訂正。年來所引頭緒有三四題目可作,但不専力于一問題。平日讀書太雜,緻有此病,深以為愧。日前漫臨《蜀素帖》一過,原拟寄兄轉劉小姐,以不能佳,故未寄。雪齋、元白兩先生于襄陽野老書皆精到,弟于此道究為野狐禅,實恐見笑于大家也。元白許為弟作一幅(若已畫成,郵寄亦便)否?雖中心盼切,又不敢一再促之,兄幸為圖之。台靜農緻柴德赓信劄之三
草草,即請俪安!
廿九
弟靜農頓首
援師處乞代為問安!
此函緊接前書,告知已經和陳慈晤面,并附言近況,仍企盼啟功(元白)允之畫作等。此函收錄于《青峰草堂往來書劄》(商務印書館,2015年),作為書劄兼有史料及書法藝術價值。
三
1948年,魏建功再次赴台灣,柴德赓是年春寫有《拟杜一首》詩劄相送台靜農:“官軍陣略自堂堂,恒以城門作戰場。放眼江河無阻險,更将何語解天亡。”台靜農喜出望外,贊曰:“蒼涼可喜,字則明快老成,弟當什襲藏之,傳之兒輩,此青峰官軍帖也。”時柴德赓書法大進,常有求墨者登門,《拟杜一首》為柴德赓1948年春新作,時已看到國共兩軍相争,中心傷痛,不忍再見刀光,但大局已見端倪。此詩當為滿意之作,故錄奉于台靜農,以表達共同心聲。那時還不知國民黨将來會退居之台島,隻是希冀百姓平安,國家穩定。台靜農到台大任教後,曾想過要回大陸。到1949年後,此念打消,全家老少,實在行動不宜,子女相繼讀台大,後去美國深造。1999年柴德赓長子祖衡赴美西加州探親,曾聯系到在紐約定居的台靜農之子益堅先生,他們兩人及魏建功之子魏志皆為同庚,三人皆在白沙女師院附中就讀,按北京話為“發小”。柴祖衡專程飛到紐約與台益堅及其妹純行見面,兩代人的交遊感情不是大江大海可以阻隔的。台靜農緻柴德赓信劄之四1937年7月,台靜農居魏建功寓所“獨後來堂”,曾錄魯迅詩二長卷,各三十九首。1946年8月2日于白沙與方管分别時,贈其一與方管。1947年5月5日,方管赴京,柴德赓連寫《喜方重禹自徐州至》絕句八首,以表達白沙舊友相見之喜悅。别後話題當言台靜農後況,方管得台靜農手書魯迅詩鈔長卷必為話題之一。柴德赓亦起羨慕之心,書信表達,台靜農應是滿口應允。方管收藏的手鈔魯迅詩卷,後來躲過曆次運動劫難,他曾這樣記述:“浩劫過後,我請了曹辛之先生裱好,又請了聶绀弩、蕭軍、鐘敬文、陳迩冬四位先生題跋,請了啟功先生署簽,現在還珍藏在我這裡,相信它今後将永存天壤吧。”在整理柴德赓的現存手稿、資料裡未見台靜農手鈔《且介亭詩》,大概因國民黨退守台島太快,緻這一夙願未能實現。
此劄信文如下—
(前阙)獲讀《拟杜一首》,蒼涼可喜,字則明快老成,弟當什襲藏之,傳之兒輩,此《青峰官軍帖》也。陳慈小姐迄未見過訪,靜山且數以詢及其在台北住處,盼示,弟當訪之。至教書事,弟與靜山定盡力為之推薦。尊友拟覓《且介亭詩》,弟必鈔一卷奉上,但弟所苦者此間無法得筆。弟平日喜硬毫,而島上所有者皆福建、江西之羊毫,柔劣不可言。兄能贈我一兩管,交建功帶可否?元白兄許為作一小幅雲山交建功否?
草草即覆。俪安!
七月十一日
弟靜農頓首
四
魏建功1948年12月初自台北至北平,此時平津已進入戰事狀态,和平解放密談開始,人心向背,一旦和平解決,古城将免于戰火。北平友人仍行舊禮,于中山公園“上林春”餐館為其接風,1949年前中山公園内有多家餐館,來今雨軒、上林春常為台靜農等友人聚會之處,柴德赓特奉聚會照片于台靜農先生。函中特提“寄上所摹東坡書”,據方管《憶台靜農先生》記“1948年,台靜農先生寫了一個小條幅寄給我,寫的内容是陳大樽的詩。……我明白他完全是借古人之詩,言自己之志……此當為台先生來台第一張書法”,此臨蘇轼《跋王晉卿藏挑耳圖帖》當為目前僅現第二幅也。
此劄信文如下—
青峰吾兄文席:
久未奉候,罪甚,罪甚。昨蔣蕭君寄來公等上林春歡迎建功兄照片及簽名,喜慰不可言。台大易長,想已有所聞,晤建功兄時定得其詳。今新校長到校才十餘日,一切沉默,将來如何變化,當在下月見分曉矣。薛蘊玉女士春間曾到寒齋一飯,後即無消息,亦頗為念,當時且陪之訪靜山先生,雲為之注意在台北之機會,今尚在高雄邪?前接援師與兄在公園雪地攝影,不僅援師矍铄如十餘年前神采,而兄之豐腴遠非在白沙時可比,昨見璧子小影,體貌居然貴夫人,以見危城中生活非若想象之苦也。寄上所摹東坡書,乃一個月以前所書也。
草草即詢俪安!
十三日
弟靜農頓首
1948年柴德赓曾出素冊請在北平的師友題字作詩,以此留作師友之珍貴紀念。時台靜農已經不在都門,特按冊頁尺寸臨東坡《跋王晉卿藏挑耳圖帖》卷,以彌補缺席之憾。此幅臨帖應為1948年底由魏建功從台北攜回北平。
1951年春,柴德赓參加北京市民主黨派、教授中南區土改參觀團,3月12日在回北京的火車上讀到《香港·周末報》,後有記:
2月20日,自美飛台北的蔣夢麟、胡适的死黨錢思亮為台灣大學校長。
3月4日上午0時到6時止,台北匪警突擊檢查,逮捕了男女400餘名,并未宣布理由,全台人民更加惶惶如也。因念老友台靜農不止,至于錢思亮曾于張子高先生家數見之,不意其無人性至此。
柴德赓一直把台靜農作為自己的“社會關系”,曆次填寫履曆表都有此項。直到1966年“文革”初期檢查交代材料中“台灣的社會關系”欄中,第一行:
台靜農,輔仁大學、女子師範學院同事,魯迅先生的學生。1946年到台灣大學教書,一直在台灣。
柴德赓與台靜農輔仁、白沙兩度同事,一生為友;雖然兩岸阻隔,但亦心心相通。但是從目前的檔案資料來看,沒有發現台靜農處保留的柴德赓所有寄出的信劄。究其原因,首先是台靜農為魯迅之弟子,魯迅研究在台灣是一個禁區;其次,蔣介石集團逃遁台島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實行了“白色恐怖”,主要針對“外省人”。為求台靜農臨帖生存,台靜農先生隻能放棄學術研究,銷毀認為通“匪諜”的所有證據。台先生恐将大陸來(或帶來的)的所有信件、書劄、學術交流付之一炬。而在大陸一邊,從1950年起就展開各種運動最後演變成“十年浩劫”。柴德赓沒有銷毀1949年以前的一些日記、書信,而是選擇了保留,其旨大概在于珍重曆史的第一手資料,這大概是文學家與史學家的不同所緻吧。1966年“文革”初期,知識分子紛紛深夜銷毀日記、書信及手稿。而運動伊始,柴德赓并未在蘇州,等回校參加運動時,家已經被抄,所有文字材料及有批注的書籍被項目組拿去檢查是否有反動線索(1979年退還時,不少材料都有朱筆所畫重點處),因此,從客觀上保存了這批史料。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