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亦青舒
我一直覺得十七歲大抵是一個少女最曼妙的年紀了。曼妙到我曾寫下“要穿着銀色高跟鞋看着十七歲的夏天漫過腳踝”這樣天真又奇妙的心願。十七歲的日子應該裝在少女不一樣顔色的裙子裡,每天都要有斑斓五彩的心情和向上翻飛的嘴角。夏日午時風吹過裙裾的時候,我應該恰好撞上某個人,那個名字在心裡藏了很久所以此刻剛好能夠脫口而出,蟬聲打底做背景的時候,我在沖他微笑。
然而吹滅蠟燭再睜眼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那樣的十七歲隻能塵封在少女的日記裡了。我的十七歲寡淡如斯,乏善可陳,除了日日的兩點一線,便隻剩下聯考月考以及五花八門的模拟考。熄滅的蠟燭對面是爸爸媽媽殷切的眼神:“小影小影,你許了什麼願?”
我知道他們期待我許下的願望。那應該是一封燙金的通知書,上面有最高學府的響亮名稱,那個名字要足夠漂亮,足以告慰他們這三年來的憂心和期盼。
一瞬間我不知道要說什麼,隻是覺得那目光沉重,壓得我肩頭酸疼。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但是我知道我心裡是害怕的。
哪怕排名榜上我的名字日日高懸,大小聯考裡我一再刷新單科高分紀錄,班主任看着我的眼神裡寫滿信任和鼓勵,我還是沒有辦法擺脫心裡的影子。深夜裡我常常夢見自己從高處墜落,身旁的人看着登高跌重的我皆露出一臉快意的表情,爸媽的歎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我卻看不見他們的臉。
每每驚叫着從夢裡醒過來的時候,我都會迅速把臉埋進柔軟的被子裡,以免爸媽聽到我的啜泣。短暫的平複之後,我便蹑手蹑腳地走進客廳裡,取一杯冰水,坐在沙發上小口地喝光。冬日的月光皎潔好似一朵靜靜綻放的白蓮,透過窗輕輕地披在我身上。我閉着眼睛才覺得有片刻安甯。
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就好似這個南方小鎮漫長陰霾的冬日陰天,遠遠望去,從來就沒有盡頭。在反複的失眠之中,我迅速消瘦,寬大的毛衣穿在我身上,晃晃蕩蕩好似我懸着的一顆心。
清晨的巷子裡,蘇琦坐在單車上,一隻腿支着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知道自己厚重的黑眼圈也實在是躲無可躲,隻得擡頭直面她責備的目光。“我沒睡好。”我盡力用着輕描淡寫的語氣,“不過沒關系,會好的。”
“會好的?”蘇琦揚了揚她的眉毛,“你從兩個月前就開始這樣保證過了。”
我啞口無言,隻能用力一蹬,人随着單車滑出好遠,我回頭沖她喊,走吧快遲到了。
倘若說蘇琦的目光我尚且能假裝看不到的話,那麼傍晚貼在理科樓下面紅豔豔的年級大榜和周邊黑壓壓的人群,我終究還是避無可避。三天之前結束的聯考是我史無前例的滑鐵盧,雖然走出考場的那一瞬間心裡知道結果可能不夠好,但是排名下滑五十餘位的精準數據還是如此觸目驚心。我怔怔地站在排名榜下,覺得夢魇之中的一切都開始變成現實。
“平時考得好也并不能說明什麼啊。”我聽到身邊有細小的讨論聲,“你看,關鍵時候要是像這場考試一樣不也就和我們這些普通人一樣了?”
“别說了,顧影隻是這次狀态不太好而已吧。”忠厚的後桌小胖子急急地替我辯解着。
“狀态不好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調整過來的。你能保證她這種狀态不會帶到高考上去?也就剩幾個月了吧。”語氣裡的諷刺變成紮進我心裡的針。
“走吧。”蘇琦伸手把我拖上了單車後座,“今天我載你回家。”
我極力忍耐着眼裡的淚水,好像它們一旦決堤那些諷刺就會變成真的一樣。蘇琦一直沉默着,大抵是安慰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在回家的最後的一個路口她忽然拐了一個彎,随即開始飙起車來。我抓住單車後座和她飛揚的衣角,再沉重的心事在大風裡也顯得輕盈起來。
“我們去哪兒?”我的喊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到了就知道!”蘇琦扭頭沖我一笑,眼神明亮。
我們趕在黃昏之前到了江堤,蘇琦在路邊便利店裡買了養樂多和綠茶,在我困惑的眼神裡把兩種飲料混在一起。她喝了一大口,然後遞給我。
“你最近總是不開心。”她看着我,眼神澄澈直白,仿佛能把我看穿。“我也問過你為什麼,你總是躲閃不說。”
因為我害怕說出來那些夢裡的事就會變成真的啊。我埋下頭去,輕輕地搖晃着手裡的瓶子,白色牛奶混着青色綠茶,咕噜噜地冒着泡泡。
“你一直是很優秀的人,隻是有些時候你太過在意身邊的人的感受了,小影。太過在意别人的期待就容易忘記自己的初心。有時候你在父母的期待裡走得太遠,就會忘記你為什麼踏上了這條荊棘路。就算把一切事情盡力做到盡善盡美,還是會有擔心害怕的時候吧?”
“嗯。”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把頭埋得好低。蘇琦果然什麼都知道。
“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會有一段非常艱難的時刻,在這段時間裡會發生各種各樣倒黴的、不順心的、不盡如人意的事情。我們把這種日子稱為瓶頸期。瓶頸期裡我們會懷疑、憂慮,甚至想要退縮和放棄。但是有些人最後還是能熬過這段日子,然後繼續他們閃閃發亮的人生。”
我略帶一點驚訝地望着她。“你要做的其實是想清楚,你最大的力量是什麼。”蘇琦不愧是文科女裡的哲學家,此刻她的眼睛閃閃發亮,仿佛古希臘穿越過來的亞裡士多德,“每個人在青春裡都會有屬于自己的力量,也有很多東西可以成為這股力量的來源,比如拼命想要讓自己看起來更好可能隻是為了想要某一天能面帶微笑地站在自己喜歡的人身邊,或者對一個遠方城市單純又固執的向往就能推動一個人邁開雙腳走向遠方。最重要的事情從來就不是排名和分數,而是藏在它們身後的你期待看見的風景。所以想清楚你的目标,就不會對眼前這些瞬息萬變的東西而患得患失了。”
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我心裡已經有了那個答案。父母的期待雖然沉重,但這條路一直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期待的那個城市有推開窗就看見海的遼闊,我向往的生活有迎着風就唱起歌的自由。
我看着蘇琦,仿佛幾百年前那個泛着一葉小舟遊于赤壁之下的蘇東坡就在眼前。“蓋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我搖頭晃腦地背出這一句來,轉而又換了一臉嚴肅的表情:“蘇琦,我覺得蘇東坡可能是你曾曾曾曾祖父。”
迎面而來的一隻養樂多砸在額頭上:“既然不哭了還知道貧嘴,那就趕緊把它喝掉!”
養樂多的濃香融合着綠茶的清爽,我不知道蘇琦調配的是什麼比例,但總之瓶子裡的東西,實在是好喝極了。
晚自習,我坐在講台邊讀着蘇琦傍晚塞給我的信。她的筆調總是清淡遼遠。
“你知道總會有那麼一種力量,支撐起每一段搖搖欲墜的時光。”信的末尾這樣寫着,力透紙背。隔着一張鵝黃的信箋,我仿佛能看見對面文科樓裡蘇琦一邊抿着唇一邊埋頭寫信的樣子。黑色的晨光筆小巧得像一把匕首,她的瞳孔裡有什麼在閃閃發亮。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