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鑒偉
祝嘉(1899-1995),字燕秋,海南文昌人,1948年定居蘇州,畢生緻力于書法事業,是我國著名的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和書法教育家。祝嘉先生的這件信劄,是寫給日本書法家伊藤東海的。
信劄内容如下——
東海先生閣下:
今日奉讀四月廿三日複示,甚喜,以拙著七冊先後得達左右且獲教正也,望多匡謬為幸。此間矯毅先生又為作三章,茲附上一閱。近影(四月十九日攝)遙乞惠存,若獲常侍左右也。敝國入境無阻,先生能來遊乎?耑此敬複,并請恭安。附印一紙、近影一片。
祝嘉頓首
五月三日
祝嘉先生生前住蘇州城南,舊式公房,二樓。朝南的書房約十五平米,水泥地坪,陳設簡單。進門右側沙發旁挂着他的隸書對聯“雄心壯志;改地換天”,真力彌滿,令人振奮。靠南窗豎放一張大書桌,光線很是不錯。東面牆上有一篆書“壽”字,徑尺大,落款便是“伊藤東海”。
1933年秋,祝嘉在南京工作,閑時習字甚勤,嘗每晚臨《張猛龍》二通,臨滿二百通。祝嘉原先也飲酒,一次被朋友拉至秦淮河畔灌醉,影響習字數日,此後便一戒了之。
大約過了兩年,祝嘉偶然購得日本《書學大道》雜志,便與主編伊藤東海通信,并寄上自己剛出版的處女作《書學》,兩人相交恨晚,始魚雁往來。伊藤嘗撰文《萬裡神交》述其事。伊藤與祝嘉跨國神交,書信往來近五十載,直至1983年伊藤東海九十歲病卒,兩人未曾謀面,故信劄中有贈近照“若獲常侍左右”之語。
伊藤之婿岩田文堂亦善書,1995年春,鎮江“瘗鶴銘國際書法展”,岩田文堂率日本代表團出席,我們有過一面之緣。其年過花甲,文質彬彬,談起祝嘉新近大腿骨折,皺眉一歎。
餘生也晚,初見祝嘉時年方二十六,先生已九十五歲。老人在課堂上談碑派書學,“全身力到”“疾澀”等,其身形瘦小,說話卻如古銅器撞擊發出的洪響,極為高亢。大約過了半小時,祝嘉開筆示範,于是衆人都往前擠着看。
最廉價的生宣紙,薄透了,我遞過去。先生抓緊毛筆,運臂逆勢一揮,紙上“沙沙”作響,現出“甯拙勿巧”四字,雄渾拙樸,頓時,四周沸騰起來。這是二十年前的景象。那時,屋外秋陽朗朗地照着,現在回想起來,眼前仍是一片光亮。
祝嘉書法乃承碑學一路,倡導“全身力到”,運筆逆行,四指執筆,抓得很緊。其苦練不辍,臨過的碑帖有百五十種以上,超過百通的有數十種,故筆力驚絕。數年前,同門鄒君出示所藏祝嘉《書學史》手稿,厚厚的幾大本,蠅頭小行書,旁邊的批注則更小,樸茂靈動,令人驚歎。我年輕時亦照先生之法,臨過百通《石門頌》《張遷碑》《元君墓志》等七八種,于今能執如椽大筆運臂作書,即得益于此。
關于“全身力到論”,祝嘉自有專著,後來簡編成千餘字,用鋼筆謄在四張稿紙上,被我保存下來。
先生于教學付出頗多心血,平素雖穿着随意,逢外出講課則西裝革履,鄭重其事。老人九十七歲時腿部骨折,因年歲過大,醫生不敢輕易手術,此後身體日漸虛弱。先生去世半月前仍給幾位弟子授課,當時的情景,我記在短文《祝嘉先生最後一課》中。
祝嘉早年漂泊馬來半島,曾執教于新加坡“育英中學”。我見過先生當時寫的新詩,記在普通的筆記本上,有愛情詩,也有言志抒懷的。其中有短詩雲:“我願變成一個嬰孩,向着罵我的人微笑。”君子之風,由此可見。其一生淡泊甯靜,耐住寂寞,将畢生精力投入書法研究,有《書學史》《祝嘉書學論叢》《愚盦書話》《書法罪言》等專著三百多萬字。然而這也使其在社會上遭受冷落,以緻一生清貧、不得志,嘗自刻“性剛才拙”“清貧生活”二印以慰勉。祝嘉先生有一小事頗有趣:先生骨折後坐輪椅,那日天氣不錯,我準備推他出門散心,先生突然說要去城中萬壽宮,來回約摸六公裡,家人自然不放心,我便推着輪椅在附近瞎轉,以為可以敷衍,未料被先生識破。
我與祝嘉先生過從不過二年餘,先生腿疾行動不便,幫着護理,相處的時間便多些。書法上受的影響自然不算少,隻是談不上得其真傳。此後我入中國美院求學,開啟新的人生篇章,然而先生甘守孤寂、執着追求的精神,确是我藝術道路上最大的激勵。
(作者為江蘇國畫院特聘書法家)
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