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冬,馬一浮與姐姐(右一)一家在杭州延定巷寓所合影
1957年5月,周恩來總理陪蘇聯元首伏羅希洛夫拜訪馬一浮馬一浮(1883-1967),名浮,字一浮,後以字行,号湛翁、蠲叟、蠲戲老人。浙江紹興人。他生性聰慧,好學深思,秉承儒家正統,生于亂世而不棄文藝。其為學,儒釋道會通一氣,為一代儒宗;其為書,儒家氣象、道骨仙風、禅心佛理融會一爐,為書法大家。
清光緒八年(1883),舊曆二月二十五日,馬一浮生于四川成都,乳名錫銘,學名福田。父親馬廷培,原籍浙江會稽,時任四川仁壽縣知縣。母親何恭人,出身于陝西丏縣望族,家教優良。幼時,馬一浮在慈親長姐的呵護下,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
馬一浮5歲時,随退隐的父親返回浙江會稽老家。9歲時,馬一浮父親聘請舉人鄭墨田來家裡教他讀書。可沒過多久,先生就堅決請辭。父親以為兒子不聽教誨。仔細一問,才知道他天賦異禀,才智過人,老師自愧無法勝任,不想耽誤學生前程,自動辭教。此後,父親偶爾親自教導馬一浮讀書。馬一浮就開始了自學生涯。
天賦超人的馬一浮很快有了突出表現,光緒二十四年(1898)他在紹興縣試中名列榜首。民國時期浙江省第一任都督、交通總長、浙江名士湯壽潛讀過馬一浮的文章後,大為贊賞,便把長女湯孝愍許配給他。光緒二十五年(1899),馬一浮娶湯孝愍為妻。結婚當年,他與謝無量一起到上海同文會堂學習英文、法文。謝無量早年亦受業于湯壽潛,因與馬一浮志趣相投,遂成終生知己。
然而命運無常,馬一浮幼年喪母,父親病亦加重。1900年,馬一浮返鄉服侍年邁體衰的父親。次年春天,父親病逝。料理完後事,馬一浮再度赴滬遊學,與謝無量、馬君武一起創辦了《二十世紀翻譯世界》。然而,厄運再度降臨,馬一浮忽然接到妻子病危的電報,他晝夜兼程,卻依然未能見到妻子最後一面。親人接二連三離他而去,使馬一浮對世情日漸看淡。妻子湯氏病逝之後,馬一浮一直未娶,孑然一身,繼續他漂泊的遊學生活。
1903年,20歲的馬一浮當選清政府駐美國使館留學生監督公署秘書,來到美國聖路易斯。文牍之餘,馬一浮根據自己喜好讀書,涉獵甚廣。他所購的《資本論》是被攜入中國的第一部。1903年,清政府任命溥倫親王為團長,率團參加1904年的第12屆世博會,馬一浮兼任中國館秘書,曾赴英倫三島及德國遊曆。就在世博會開幕前一天,他被迫返國,途中取道日本。在日本,他跟烏瀉隆三學習日文和德文,閱讀各類著作。11月,馬一浮終于再次踏上故土。
從西方歸來,馬一浮與謝無量一同隐居在江蘇鎮江焦山海西庵,開始認真總結與消化西學理論和西方文藝。他翻譯了塞萬提斯的《唐·吉诃德》,題為《稽先生傳》,刊登在《獨立周報》上。此後馬一浮便完全專心于國學研究,意欲将西學與本土文化作一番徹底對照。1905年底,馬一浮到杭州,寄居廣化寺三年,日日到文瀾閣讀《四庫全書》。
1912年,馬一浮29歲,蔡元培任民國教育總長,特邀馬一浮為教育部秘書長。他勉強上任,因辦學理念上的分歧,不足三周就提出辭職。去職之後,馬一浮便赴南洋考察,看到當地華僑以儒學為國教,不廢經學。回國後,他愈發埋首國學,并開始涉獵佛學典籍。
1916年,馬一浮33歲。蔡元培任北京大學校長,再次邀請馬一浮出山,任北大文科學長,被馬一浮以“古聞來學,未聞往教”而婉言辭謝。
從廣化寺搬出後,馬一浮隐居杭州陋巷,布衣蔬食,不求聞達。許多文人雅士都與之交好,其中就有蘇曼殊、李叔同。除了談佛論道,他們在書法、琴藝方面也多有來往。馬一浮對李叔同書法十分贊賞,認為“精嚴淨妙……非具眼者,未足以知之”。李叔同出家前的某一天,曾帶學生豐子恺到陋巷拜訪馬一浮。此後,豐子恺也漸漸成為他的常客。當馬一浮得知李叔同受戒的消息後,曾到靈隐寺看望他,并贈給他明代藕益大師的《靈峰毗尼事義集要》和清代見月律師的《寶華傳戒正範》。
馬一浮靜心讀書,待人真誠,所以朋友衆多。1929年,熊十力來到杭州,想結識馬一浮,聽說馬一浮不輕易見客,就把自己的《新唯識論》寄給他,但很長時間都沒有消息。正在熊十力猶疑不定的時候,馬一浮來看望他了。他告訴熊十力,假如隻有一封信,他自然可以馬上回信。之所以這麼長時間沒有回音,是因為他既然把著作寄給他了,就隻好等看完作品之後再給答複。由此可見馬一浮待人之真誠。此後二人書信頻頻,相交甚笃。
當然,慕名而來者也有位高權重的軍閥官僚。對于這種拜訪,馬一浮從來都毫不客氣地拒絕。1937年,抗日戰争爆發。迫于形勢,他背井離鄉,踏上艱難的避寇之路。在弟子姜心白幫助下,馬一浮攜萬卷藏書離開杭州,避兵桐廬。豐子恺收到馬一浮的來信,也率領全家,投奔馬一浮。然而迫于戰事,馬一浮與豐子恺先後離開桐廬。豐子恺于1938年3月13日抵達長沙,馬一浮則應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桢邀請,到江西泰和講學。原來,抗戰爆發後,浙江大學提出要幫馬一浮運書,他感于校方尊師重教,遂答應出山講學。
1938年,馬一浮先後在江西泰和與廣西宜山為浙大學生開設國學講座,後來講稿分别輯為《泰和會語》和《宜山會語》。他開設這個講座,“其意義在使諸生于吾國固有之學術得一明了認識,然後可以發揚天賦之知能,不受環境之陷溺,對自己完成人格,對國家社會乃可以擔當大事”。他以宋代張載的“橫渠四句教”來鼓勵大家,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希望大家“豎起脊梁,猛著精彩”“養成剛大之資,乃可以濟蹇難”,力圖以本土優秀文化傳統喚醒民心。
1938年6月,豐子恺應聘桂林師範。不久,馬一浮也來到桂林,後來因創辦複性書院又去了四川。馬一浮一直向往能在山清水秀的桃源勝境作古典式的書院講學。對馬一浮仰慕已久的蔣介石得知後,很快就以行政院的名義向他發出辦學邀請,并劃撥了一筆辦學基金。
馬一浮給書院取名複性書院,意欲通過書院講學,以“六藝”統攝一切學術,恢複學術、人心的中正平和。馬一浮還提出,書院學制不受任何限制,為純學術團體;其經費除政府适當資助外,主要由個人捐資解決。蔣介石采納了他的意見,在重慶親自接見,并設宴款待了馬一浮。馬一浮誠懇地告訴蔣介石:“國事萬機,要在寬簡。寬則民附,簡則易行。法峻則散,政煩則民惑”“唯誠可以感人,唯虛可以接物。”
1939年9月15日,書院舉行了開講禮,馬一浮以“主敬為涵養之要,窮理為緻知之要,博文為立事之要,笃行為進德之要”為學規,印發了《複性書院開講日示諸生》,明确講述了辦學目标。馬一浮擔任主講,并邀請熊十力也作為主講人之一,但兩人辦學理念不同。馬一浮要的是傳統古典式書院,他給學生充分的自由,沒有任何形式上的限制。學生自願選課聽課,沒有考試、文憑之類的實際問題。他希望書院培養讀書種子,培養有自我思考能力的人。熊十力更關心一些實際問題,如書院規制、用人以及學生文憑等問題。因此,這年十一月初,熊十力辭去書院講席。
抗戰時期是馬一浮學術活動最活躍的時期。他的主要學術著作都是這一時期發表的,講稿輯為《複性書院講錄卷一》,此後又有卷二、卷三等,共六卷。因痛感連年戰火之後文化蕭條,經籍散落,書院停講後,馬一浮開始“鬻字刻書”,既刻自己的著作,又刻古代經典著作,意欲保存傳統文化遺産。馬一浮計劃刻印一百一十四家六百二十七卷古書,使後來有志于此學者,不至于無書可讀。
馬一浮己卯改定複興書院簡章稿紙本1943年,馬一浮開始編刻自己曆年詩詞之作,最後編成《蠲戲齋詩前集》《避寇集》《蠲戲齋詩編年集》《芳杜詞剩》等。詩歌一向是最能表達馬一浮情感的載體,誦其詩,可見其人。他曾說過“後人有欲知我者,求之吾詩足矣”。不論和平還是戰亂,他詩興不減,以此記錄他的心路曆程。馬一浮是20世紀一代理學大師,在他的詩歌中,經常會有說理的作品。風俗事物皆可以剖析入理,與古為新,理境通脫,引人入勝。
1946年5月20日,馬一浮乘飛機由重慶至上海,然後回到杭州,暫時借西湖葛蔭山莊為臨時書院院舍,繼續以書院主講兼總纂的名義賣字刻書,以維持書院。此時的馬一浮雖然生活拮據,卻不想結束書院,中止刻書。直到政府币制改革失敗,導緻金圓券大跌,書院已無法維持。為“存先民之矩镬,贻後學之津梁”,馬一浮将書院改作智林圖書館,負責保管流通,纂輯叢書。
新中國成立後,政府重視馬一浮。1952年,上海市市長陳毅專程到杭州拜訪馬一浮。馬一浮應聘擔任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第二年又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長。他曾作詩贈陳毅:“不恨過從簡,恒邀禮數寬。林栖便鳥養,輿誦驗民歡。皂帽容高卧,缁衣比授餐。能成天下務,豈獨一枝安。”之後兩人遂成知己。1956年冬,陳毅視察西藏歸來暫住廣州嶺南溫泉,馬一浮應邀前往,回來後作《遊嶺南歸書所感答湖上諸友問》。此後陳毅數次到蔣莊探望,有時一談就是大半天。
1957年,周恩來陪同蘇聯領導人伏羅希洛夫訪問杭州,特意到蔣莊訪問馬一浮,并介紹說:“馬一浮先生是我國著名學者,是我國唯一的理學家。”伏羅希洛夫問馬一浮:“您在研究什麼?”馬一浮說:“讀書。”又問:“現在做什麼?”回答說:“讀書。”簡單的回答,概括了馬一浮一生的追求。讀書,讀書,不求聞達于外,但求無愧我心。
馬一浮一生淡泊,無欲無求。他把死亡看作“委形而去兮,乘化而遊”。1958年,馬一浮曾為自己寫下《自題墓辭》:
孰宴息此山陬兮?謂其人曰馬浮。老而安其茕獨兮,将無欲以忘憂。學未足以名家兮,或儒墨之同流。道不可謂苟悅兮,生不可以幸求。從吾好而遠俗兮,思窮玄以極幽。雖笃志而寡聞兮,固沒齒而怨尤。惟适性以盡命兮,如久客之歸休。委形而去兮,乘化而遊。蟬蛻于茲址兮,依先人之故丘。身與名其俱泯兮,又何有夫去留。1963年,周恩來撥一萬元作為馬一浮頤養天年之資。是年冬,馬一浮赴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将自己曆年所作書法精品357件獻給國家,并于全國政協禮堂舉辦了“馬一浮書法展覽會”,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還為此攝制了短片。後來,馬一浮又将自己珍藏的唯一一幅宋畫捐獻給國家。
1964年,馬一浮81歲,他再次赴京參加全國政協大會,會議期間,受到毛澤東、周恩來和陳毅的接見與宴請。他題聯贈與毛澤東、周恩來:“使有菽粟如水火;能以天下為一家”“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體國經野輔世長民。”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馬一浮被趕出蔣莊,避居安吉路,終日瞑坐。心累令他胃病加劇,1967年,馬一浮胃部大出血,後諸病皆發,于6月2日在杭州逝世。逝世前,他在枕邊寫下最後一首詩《拟告别諸親友》:
乘化吾安适,虛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視聽總希夷。漚滅全歸海,花開正滿枝。臨崖揮手罷,落日下崦嵫。馬一浮淡然賦歸,如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他圓融會通,遨遊于千古,修身以伺命;和諧居世,超逸于浮生,任運而順天。這樣的人生,似乎别無遺憾。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
馬一浮臨歐陽詢《佛說尊勝陀羅尼咒》32.5×59cm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