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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2018年5月22日對我而言是個意義非凡的日子。那天的天氣格外晴朗,我和李近朱老師早早便到了北京大學,與集郵聯的兩位工作人員劉佳、杜宜攀會合後,輾轉找到赴約地址,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臨近11點,準備迎接這一等就是4年的會面。
終于到了約定時間,我們走上三樓,都先默契地整整衣服,眼神互相确認一切就緒,便開始敲門,可是等了許久未有響應。今天都到家門口了,希望難道又要落空了嗎?正在焦急之時,門開了,97歲的許淵沖先生神采奕奕地出現在我們眼前,熱情地邀請我們進去。原來家裡隻有他一人,他還在為此次會面準備着裝。來之前我特意看了許老的幾個訪談節目,其住所似乎比鏡頭中還要簡樸。從他口中得知,他從1985年就搬過來了,已經在這裡住了30多年。最吸引我們目光的要屬那個簡陋的書架了,上面擺放得不算整齊,有書、照片、挂曆、畫框等,但想必載滿了許先生一個世紀的追夢曆程。
許淵沖先生,北京大學教授,著名翻譯家。他畢生緻力于中西文化的互譯工作,已經在國内外出版中、英、法文著作120多部。他于1938年考入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師從錢鐘書、聞一多、馮友蘭、柳無忌、吳宓等學術大家,與楊振甯、王希季、陳省身等是同學。1999年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2010年獲中國翻譯協會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拿到了翻譯界的最高榮譽——“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系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
要說起我和許老先生的緣分,還要從一枚跨世紀的郵票說起。這枚1942年7月7日美國為紀念中國抗戰五周年發行的郵票,右側印有孫中山肖像,下有“民族、民權、民生”中文字樣;左邊為林肯肖像,下有美國“三民主義”——“民有、民治、民享”的英文。這套郵票從始至終都得到了羅斯福總統的親自過問和關心,它不僅是美國集郵史上第一次出現中文的郵票,還使除英文以外的外國文字破天荒首次出現在美國郵票上。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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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故事還要追溯到2014年,我先是讀到戴定國老師的書《星條旗下的集郵和郵政》,引起了我對這枚郵票的首日封的興趣,因為它們記載着抗日戰争時期的曆史,見證了海内外華人與國際友人在中華民族危亡之際對中國人民抗日戰争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之後,我專門收集了這枚郵票的各種首日封和相關郵品,并為此寫了《宋慶齡的信函與美國的抗戰紀念郵票》一文(圖3,《集郵》雜志2016年第1期)。緊接着,我驚喜地在《中國集郵報》上看到李近朱老師的《“興趣”的力量》一文,文章的開篇提到了許先生與這枚郵票的故事,讓我産生了找許淵沖先生了解詳情的動機,即抗戰時期他是如何在中國獲得這枚郵票的,是否存在一段珍貴的曆史故事,甚至可能包括一枚難得的從美國寄到中國的實寄封。
幾經尋找許先生的聯系方式未果,出版社、北大的朋友等都抱憾答複“不知”。“解鈴還須系鈴人”,最後還是李老師要到了許先生家裡的電話,但當時許夫人說莎士比亞藝術節非常忙,委婉拒絕了我登門拜訪的請求。随後我拜讀了先生的幾本自傳,無論是在翻譯還是集郵領域,他都令我心生崇敬之情,更激發了我一定要拜見許教授的決心。2017年2月,平常不怎麼看電視的我,偶然在電視節目《朗讀者》中看到了許先生的身影,恰巧講到與這枚郵票有關的翻譯轶事。李老師鼓勵我繼續打電話,但通過董卿主持的這個節目,許老成了大衆名人,采訪源源不絕,結果就可想而知了。同年6月我又給許先生寫信,附上了那期集郵雜志和一枚首日封,表明想要登門拜訪的願望。收到EMS快遞後,許夫人打來電話,說許先生很高興收到來信,但因他摔了一跤,拜訪之事之後再說。
雖然各種約見嘗試均以失敗告終,加之我和李近朱老師經常出差,時間難統一,使得拜訪一度延後,但我和李老師有一種默契,那便是絕不放棄,所以我們每每見面都會商議拜訪之事。最後還是李老師足智多謀,決定請集郵聯出面邀約,拟将許先生的這段集郵逸事寫進《中國集郵史》。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年5月集郵聯小杜的一通電話恰巧是許先生接的(後來得知許夫人因病住院),聽聞我們想詢問關于集郵的事,他當即爽快地答應了,約定第二天上午見面。“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接到喜訊後着實讓我激動不已。準備時間有限,我趕緊熬夜琢磨拜訪提綱、重讀許先生的自傳以尋找郵票相關的内容、翻看好友轉發過來的許老電視訪談節目、準備首日封及紀念禮物。能見許老,做這一切都非常值得。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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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進屋坐下後我們便與先生開始交談。他雖年事已高,但在交談過程中可以感受到他滿滿的活力與激情,且記憶力令人稱奇。當問起這枚郵票的故事時,隻見他回憶起當年往事,難掩那份驕傲與自豪。抗日戰争期間,他在美國援華志願航空隊(飛虎隊)做英文翻譯,在歡迎陳納德隊長的大會上,大會主席提到三民主義。當時的翻譯用的是“nationality,people’ssovereignty,people’slivehood”,美國飛行員聽不懂是什麼意思。就在這時,許先生舉手解圍,用的是林肯說的“ofthepeople,bythepeople,forthepeople”,美國飛行員頓時恍然大悟。許先生說是那枚郵票給他的靈感。我補充說,他自傳中關于這枚郵票的描述,是學生時代他用了30枚郵票與西南聯大的同學程應铨交換得來的;不料交換以後程應铨告訴他上當了,30枚隻換兩枚且還有破損。當時許先生覺得隻要好看,值不值錢倒是其次,誰知後來換郵票上的當,因那次翻譯救場得到了補償。但先生馬上覺得應該是自己記憶有誤,交換郵票的時間應該是1937年中學時代,陳納德将軍歡迎會的時間則是1941年珍珠港事件的幾天前,而美國發行這枚郵票是在1942年。所以,那次讓他脫口而出的翻譯靈感,很可能是在中學英文課上學習林肯葛底斯堡演說帶來的啟發。該演說是為哀悼在長達5個半月的葛底斯堡之役中陣亡的将士,後來名垂青史,聲震寰宇,成為美國曆史上被人引用最多的演說,學的時候就令他印象深刻。
一直以來我都在尋找答案,那就是許老的那枚郵票究竟從何而來?聽完往事,也預想到自己的問題并沒有答案,但我還是向當事人提問求證了此事。許老說已經記不清該票究竟從何而來,但這枚郵票對他有着裡程碑般的意義,一直與他學習英語的興趣啟蒙、翻譯生涯的開端緊緊聯系在一起。聽完當事人陳述的那一刻,我自己倒有了一個新的感悟——有些問題有沒有答案或者答案本身并沒有那麼重要,反而是最開始由問題激發的好奇心以及後來尋找答案的過程更為有趣。感謝4年前自己腦海中蹦出的這個疑問,讓我能有幸走近許淵沖大師,受益匪淺。
接着,由該往事講到了他對集郵情有獨鐘,從小愛美,小學的喜歡畫畫,中學的喜歡集郵。比起畫兒,郵票上展示的藝術之美,又别是一種滋味,使人足不出戶就可以走遍五洲,于是他喜歡上了集郵。初三時他還寫過一篇《集郵的經過》,發表在蕪湖《郵話》雜志上并獲了獎。之後他到巴黎大學旅行,雖有很多地方想去,但因時間不夠,隻好到郵局買了幾枚中學時代朝思暮想的大象郵票,也是心滿意足。說到激動之處,先生向我們展示了自己的集郵冊,一枚枚小小的非常精美的郵票靜靜地躺在郵冊裡,每一枚應該都見證着許老的故事(圖7、8)。
當我們問到集郵對他有什麼幫助時,先生回答:“集郵是我追尋美的基礎。”小學時,先生對學英語并沒有什麼興趣。升入中學後,他和好幾個同學都喜歡集郵,多虧了集郵,讓他覺得英文還有點兒用。當時他有一個表姐在美國學教育、一個表哥在歐洲學音樂,他便讓他們寄郵票回來。郵票上有自由神像圖案、歐洲薩爾的風景、華盛頓和林肯等人的頭像、芝加哥奧運會和擲鐵餅的圖形。一見郵票,他就像到了美國,了解到美國的曆史人物,甚至看到了奧運會的特寫鏡頭,玩得愛不釋手。許老說,有了興趣,就會主動去學,自然可以學好,這也對他日後從事翻譯工作産生了深遠影響。圖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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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接着,許老先生拿出了莎士比亞的手稿,神采飛揚地向我們講起他此生的摯愛——翻譯。他說:“小學畫畫,中學集郵,大學翻譯,我的一生都在創造美。集郵是看人家創造的美,畫畫是我自己創造美,再到翻譯,就是更高級别了,即追求三美:意美、音美、形美。先看中國,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知是真,好是善,樂是美,美是最高級别的。真善美是三個階段,逐層提高。真是客觀事實,善是主觀愛好,升級到美是最高境界。我的一生也是這三部曲。”
在意猶未盡之中,談話就要結束了。李老師贈送了許先生一本音樂郵冊,我則贈送了一本自己設計的公司郵冊留作紀念,并請其在加貼了一枚跨世紀郵票且主題為紀念陳納德将軍的首日封上簽名;許老的字竟是那般剛勁有力(圖11、12),時間似乎讓那段記憶猶新的翻譯往事多了幾分意義。我想起許老自傳中的一句話,大意是:“回憶有時候會模糊有些事情,但也會放大有些事情,回過頭看的時候才知道其中蘊含的奧秘。”
聽完老先生的一席話,我不禁感慨萬千。有多少人能找到自己生命中真正喜歡的事物,并取得輝煌成就?許老一生的堅持和樂在其中讓人動容,97歲的他現在還努力工作,響亮地說要活到100歲,把莎翁作品全部翻譯完,那份孩子般的直率與純真一直都在。我想起許先生曾就讀過的西南聯大,其校訓是“剛毅堅卓”,校歌中有這麼幾句詞:“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許老先生不正把那一代人的風骨展現在了世人面前嗎?
由這枚小小的郵票引發的故事,幾經波折,但意義非凡。許老—一位一生都在追尋美的思想者,用他的話總結便是:“如果能把一個國家創造的美轉化為全世界的美,那不是最高級的樂趣嗎?”
下樓後,我和李老師給了彼此一個擁抱,也許是因為4年來默契配合、願望成真的喜悅,也許是因為許老的集郵故事,也許是因為被許老畢生追求美的信念深深感動。我們約定,明年《中國集郵史》出版後,我們一定要帶着記錄了許先生“夢與真”的集郵往事再來探望許先生,再來聆聽許先生對美的孜孜以求。
筆者此篇文章第一版的結尾是:唯願許先生伉俪健康長壽,将追求美的精神與信念傳遞下去,影響更多的人,從而創造出更多的美。可誰曾想,這篇文章還未發表,卻傳來了令人悲痛的消息—2018年6月15日許淵沖先生夫人照君先生走了。我聽到時非常難過,照君先生曾說過最愛許老一生的純真。這近60年來從生活起居到翻譯事業,可能正是因為有照君捧着、護着、信着、敬着、贊着,替許老遮擋着世俗的風雨,又投之以最純粹的愛慕,讓許老才能保留着孩童之真心,毫無後顧之憂地做着自己熱愛的事情。恰如許老所說:“生命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記住了多少日子”,願許先生能化悲痛為力量,帶着照君先生的那一份,一如既往地在追尋美的道路上笃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