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從老家回來，母親給我帶了一隻活雞。愛人不敢殺，我也不敢，隻好求助鄰居家的老太太。老太太來自農村，六十多歲，不笑不開口。當我提着雞找到她時，她笑眯眯地說：“哎呀！你怎麼舍得買隻雞？”
若是90後聽見這話，定會不以為然，甚至覺得老太太有些誇張，如今誰還買不起一隻雞？
但我是懂她的。記得小時候，家裡來了客人，母親割一刀肉，買點豆腐幹，街上遇到熟人，他們總要驚異地伸頭看看籃子，大聲說：“今天怎麼舍得割肉啊？”母親微笑道：“可不是嘛，家裡來人了。”
這樣的對話反應了那個時代的價值觀：勤儉持家是美德。縱使家裡有餘裕，也要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平白無故斬一刀肉，是要被村裡人說的：這家媳婦手指頭合不攏，要敗家哩。
記得母親看到上海孩子穿的海魂衫很好看，也托人給我買了一件。村東的三奶奶說：“他嬸子，可不敢這樣糟蹋錢，誰知道日子往後就一定好過啊！”把母親說得臉一下就紅了。
“這孩子真會過日子”，能得到老人以這種句式“贊美”的年輕媳婦都會備受寵愛，這等于認同了一切美德：内斂、溫順、賢惠、和氣、平聲靜氣等等。會過日子的女人不會不賢惠，不會不孝順公婆，不會不善待丈夫和孩子，不會不善處鄰裡關系。
那些艱難的日子，不來稀客貴客，雞是不會殺的。至于割一刀肉，更是奢侈。年輕媳婦在婆婆輩這種造句的壓力裡，恪守着節約的原則，度過了最艱難的年月。全民對勤儉的認同，讓世風醇和、民風淳樸，雖然幸福點很低，但更容易滿足。
回頭再看，我們的童年雖然貧瘠，卻是滿足的。
如今，如果你這樣問一個沒有經曆過貧窮和苦難的人，肯定會招到反感，他會認為你是在嘲笑他不夠大方，甚至譏諷他不夠富有。社會富裕了，不再為吃喝擔憂，勤儉不再是社會崇尚的美德，因為财富英雄得到了追捧，我們走進了“秀”時代。秀的特點是高調、光鮮、張揚、攀比等等。吃一道菜，遊一處風景，買一件奢侈品，做一個千元的發型，都是要曬曬的，得到的品評多是“贊”，或是“大贊”。
“你怎麼舍得……”這樣的句式似乎已經退出了現代語境，這是幸事，宣告着我們告别了貧窮；但也有隐憂。欲望是無止境的，從“買隻雞”到“買飛機”，你不能說“你怎麼舍得買一架飛機”，而是要說“哇塞，好漂亮的飛機耶”。被鼓勵的欲望越發膨脹，競相攀比之風越發濃烈，推動社會進步的同時，也滋生了新的價值取向。唯财是舉，必然滋生道德上的問題，這也是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