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病房出來後，我在長廊的過道裡坐了好久，然後走出醫院，慢慢地往家裡走。這是個寒冷的午後，大街上白雪皚皚，行人稀少。冷飕飕的寒風呼呼地吹着。可我并不覺得冷，内心像冰凍的河水那樣恬靜。
十分鐘的路程，我竟然走了半個小時。打開門，正在擦桌子的媽媽轉身奔向我，激動地問：“見到你爸爸了？”
我點點頭，看着媽媽着急的神情，輕聲說：“媽，咱們來說點事。”
我邊說邊把媽媽手裡的濕抹布拿走，拿了條幹毛巾給她擦手。媽媽盯着我的眼睛，緊張地問：“是不是你爸爸怎麼了？”
“他沒事。”我拉着媽媽坐在沙發上，鄭重地說：“媽媽，你和爸爸離婚吧！”
媽媽驚恐萬分，蹙着眉，狠狠地瞪着我，想把手抽出去。我沒依，更緊地握着媽媽的手。媽媽這才無奈地歎口氣低下頭，淚水奪眶而出。
我明白媽媽心裡的苦和痛。多年來，是我努力維持着爸媽的婚姻。其實我早就知道，爸爸從不曾愛過媽媽，隻是為了我，爸爸一直在煎熬，等着我長大。等到我上了大學，爸爸才向媽媽提出離婚。媽媽給我打電話哭訴，叫我阻止爸爸。我當然不願意爸爸媽媽離婚，盡管我知道，有一個和媽媽一樣愛爸爸的好女人，為了爸爸，她始終沒嫁人。可是我管不了那麼多，我心裡隻有爸爸媽媽，隻要他們不離婚，我的家就是完整的，我就能永遠擁有爸爸媽媽的愛。
那晚，我徘徊在宿舍樓下，哭着給爸爸打電話，哭了又哭，求了又求。就像小時候那樣，隻要我一哭，爸爸就會不忍心拒絕我的要求。這一次也不例外，我哭着說：“爸，我在這給您跪下了。”說着“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地上……
最終，我成功地阻止了爸爸媽媽離婚。
二
直到我大學畢業，爸爸再未提過離婚的事情。但是，爸爸也很少回家，隻有寒暑假我回家時，他才會回來陪我。
其實，這些年來，爸爸的憔悴和掙紮，媽媽的無奈和啜泣，無時無刻不讓我揪心。一家人的生活都很難過，我曾無數次偷偷地哭泣過後，試探性地建議媽媽放棄“一個不回家的男人”。但媽媽始終不肯，每次都含着淚說：“不管他回不回來，隻要他不和我離婚，這個家就在，我的心就有歸宿。”
我真的很心疼媽媽，20年來都不曾走進爸爸的心裡。不管她怎麼費盡心思地去愛他，最終也沒有換來他的愛。他們的婚姻，原本就是一場錯誤。媽媽也知道。她常說，是她對不住爸爸。當年，爺爺奶奶害怕上了大學進城工作的爸爸找個城裡的媳婦，嫌棄他們老倆口，所以想找個村裡的媳婦，以此拴住爸爸。一番選擇後，爺爺奶奶看中了媽媽。媽媽當然願意，她那麼愛爸爸，那麼崇拜他。
我長大後，媽媽依然像個小姑娘一樣，時刻想引起爸爸的注意，讨他的歡心。實在沒有辦法時，她就用我這個女兒當擋箭牌，拖着不和爸爸離婚。
但是現在，在我深思熟慮後，鄭重其事地向媽媽提出來，勸她和爸爸離婚。她心裡的痛，我深深理解。
我亦心痛如絞，伸出雙手緊緊抱住媽媽，把頭埋在媽媽抽搐的肩頭，深情地安慰她：“媽媽别怕，還有我，我會陪着你，以後你和我過。我們不能太自私了，爸爸為我們已經犧牲了很多，我不能再讓他熬下去了……”
說這些話時，我忍不住哭了。以前我竭力阻止爸爸離婚，害怕爸爸的愛被那個女人占有。可是在病房陪爸爸時，看着那個女人無微不至地照顧爸爸，他們彼此眉目間無聲的溫柔交流，我分明感到那才是愛情的樣子。盡管身體上有病痛，但被愛情滋潤的爸爸面色紅潤，笑容滿面。
吃完藥，爸爸睡着了。看着他兩鬓斑白的發絲，我感到無比酸心，忽然理解了一切。
于是，我流着淚和媽媽講了很多，推心置腹。到這一步，媽媽也清楚，隻有聽我的。
第二天，我領着媽媽，一起去醫院看望爸爸和他喜歡的那個女人。當時爸爸去衛生間了，病房裡隻有我們三個人。
短暫的尴尬過後，媽媽友好地跟那個女人談起了爸爸，她們竟然談得很開心。那個女人真心感謝媽媽，幫爸爸照顧鄉下的父母，還給爸爸生了這麼聰明懂事的女兒。媽媽則感謝那個女人，默默地愛了爸爸半輩子。她們互相傾訴衷腸。我在旁邊看着很是感動，禁不住走出病房，歡喜地給爸爸打電話。
爸爸一聽我帶着媽媽來病房，直怪我胡鬧，趕緊跑過來。我笑嘻嘻地站在病房門外，朝着快步過來的爸爸擠眉弄眼，揪着爸爸的衣袖，讓他趴在玻璃窗上，看病房裡的兩個女人。她們因為深愛着同一個男人而惺惺相惜，哭着笑着，動情地講着心裡話，講了好久。直到護士進來查房，才把她們的談話打斷。
三
從醫院出來後，爸爸開車把我們母女倆送回家。媽媽十分高興，說那個女人真好，并且不住地感慨，其實你爸爸對我夠好了，是他把我從山溝裡接出來，讓我在城裡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這輩子值了。媽媽能這麼想，我打心底裡替媽媽感到高興。
之後，我主動領着爸爸媽媽去辦了離婚手續。走出民政局，聽爸爸跟媽媽說“謝謝”時，我們沒有傷心，反而興奮地擁抱在一起，慶祝這一特别的時刻。爸爸哽咽着說：“我的好女兒，謝謝你。”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與幸福。我也輕輕地對爸爸說：“爸爸，我愛您！我衷心地希望您開心快樂。隻要您高興，我就幸福。”
爸爸再婚時，媽媽把他的東西收拾好，讓他帶到新家。爸爸說他不帶，這裡也是他的家，他還要回來和女兒住呢！我自告奮勇地去幫爸爸置辦結婚用品，召喚朋友去幫忙收拾新房。從大清早忙活到深夜，我事無巨細地打點着，大家都說差不多就行了。我卻不肯，邊查看邊說：“我可就這一個爸爸，不給他服務好了，我睡不着。”就這樣，我忙裡忙外忙了一個月，隆重地送爸爸“出嫁”了。
婚宴結束後，客人散去，我揪着爸爸的領帶“警告”他：“别娶了媳婦忘了女兒。”
爸爸滿面紅光，笑呵呵地說：“那我不入洞房了，和你回去住。”
“得了吧，春宵一刻值千金……”話音未落，就被爸爸推進車裡，他說先送我回家休息。
四
爸爸再婚後，尤其令我高興的是，爸爸和媽媽的關系也比以前好多了。媽媽看開了，想通了。參加爸爸的婚宴回家後，她躺在沙發上，長長地舒了口氣，好像終于卸下了重擔似的。我明白，曾經，她愛得太苦太累了，如今終于解脫了。
一天，爸爸要領着新媳婦回去給爺爺奶奶掃墓，特意過來叫我們一起回去。媽媽怕不方便，不想和他們一起，爸爸硬讓她上車，說：“你不回去怎麼行，咱爹咱娘不認她，隻認你。”
果然，村裡的人都隻認媽媽。媽媽和這個大爺打招呼，和那個奶奶話家常，然後再和爸爸講講村裡發生的趣事。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講着爺爺奶奶的事情，村裡的事情，小時候的事情，講得興奮，激動，歡快。
一路上，就淨聽他倆講話了，仿佛要把多年來沒講的話全部聊完。我試了幾次都沒插上嘴。原來，日子可以這樣歡聲笑語地過；愛，也可以換一種更合适的方式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