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樹的松,也是松緊的松。這名字,跟松的脾氣,太不搭。
“歲寒,然後之松柏之後凋也。”你看,松不是懈怠的樹。它勤謹到其它樹都在休養生息的寒冬,還在持久不息地修煉。佛家說,耐得住寂寞,是修行的基礎。松,尤其是老松,就有這種清甯的佛道氣息。
松,是樹裡的老爺們兒,硬骨頭、慢性子,一招一式地長、拉開架勢慢騰騰度光陰。不急,不躁,不争,不搶,所以年輪密匝,功夫紮實;老龍蟠虬似的枝枝葉葉,又有性格,又有風姿。
看松,能看到它花朵的人,是内心纏綿富麗的人,不是有才子把美女比作“華茂春松”嗎?看見松,卻隻想着松香、松脂、松籽的,都是悲從心來的人,他不懂得物無恒久的基本邏輯。
我一直想做松的鄰居,天天從松下走,浸染一股隐逸之風。不錯,松樹,總是顯得很蒼老,但年年春來,它都會有新簇簇的松針生發出來。松不語,新嫩的松針是它的語言。
它告訴你,這世上除了生發、成長、智慧和修行,沒有東西是永恒的。包括松樹的綠。
我們常看到,大街旁,松綠着;危崖上、石縫、澗底,松綠着;高溫曝曬,狂風虐殺,低溫60攝氏度乃至雷劈電閃,蟲咬火燒……松都穩穩地綠着。
你狼突狗竄,它隻等閑,一如既往安然地綠着。
你掰了我半截枝子,我拿另半截繼續綠;你掐了我頂芽,我四下裡平鋪還在綠。
不分時間,不論空間,松所有的念頭,似乎隻是綠。朝向天空伸展,朝向陽光靠近。給點土,就紮根了,給點陽光雨露,就抽芽了。一抽芽,就停不下了。
松不會給自己弄一個假想敵當靶子,心急火燎時時要超越誰;也不會瞭望着這片天,卻想着要奔走那片海,在焦慮和忙碌中,揮霍時間。
松,好像很有底氣,橫張跋扈地綠在世界上。可是,你錯了,你看到的是表象。實際是,它幽靜,隐逸,古風蕩蕩,它是一位素衣芒鞋的修行者,從軀幹到枝葉都散發着淡淡的清香。
至于底氣,它不需要什麼底氣。一棵樹宛如一個人,無欲無求的時候,就完美無憾了。而那所謂的底氣,不過是在塵世裡互相攀比而生的優越感罷了。
去你的優越感吧。所以,當你一切的努力,不為建立自我,而是為融解自我,将自己融入,與萬物同聲同氣。那麼,恭喜你,你已經修煉到一棵松樹那樣的禅心了。
或許,禅心,并不是把萬物生靈、人間煙火,從心中排空剔除,而是讓心更柔軟,更虛空,就像老松枝頭生發的簇簇新針,它讓心空靈剔透,能容納下更多弱勢的、不夠強大的生命。
在樹的世界裡,松和柏,常被我們連在一起。松柏氣象,四季常青,都有氣格。然而,常青是常青的,卻又不同。松,多幽逸;柏,多靜穆。松,清新,笃定;柏,整饬,端凝。松,是化外高士;柏,是廟堂中人。
松和柏都在嚴冬裡翠綠,但價值取向不一樣。這真的沒什麼,如果都一樣,就松柏不分,造物雷同,千篇一律了。
那些松針,看上去有些尖銳、野氣,卻憨厚笃誠地保存着千鳥飛絕、萬徑寂滅之後的綠。有人說,松還是放不下,把那青那綠牢牢攥着不松手。
他卻不知是他沒開悟:松的綠,是天然,是自在,是一種靜态,一種必然,是山石的空,是土地的闊。它已經連“放下”的問題,都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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