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緊不慢地落在車頂上。我把車停在六号樓前,住在八号樓的人進出小區也要從這兒經過。孫雷坐在副駕駛座上,汪傳法和張龍坐在後排。昨晚我們離開燒烤攤時已經十二點了,我在附近找了家旅館。孫雷沒有回宿舍,他和我一個房間,聊了個通宵。
小區裡很安靜,進進出出的人很少。孫雷歪着脖子掃視着一排排窗口,“媽的,入住率不到百分之四十。”“沒住人,并不代表沒有主人。”我說。“就是,他媽的,在這兒撈着房子的人,絕對在别的地方還有房子,有的一家人都在好單位,人人都能撈一套。”他現在的注意力完全在房子上了,“集資建房,幾萬塊錢就能建一套,真搞不懂公安局的領導怎麼想的,居然不想着搞塊地,給同志們謀點福利!”“即使集資建房,小兵們也撈不着啊。”汪傳法說。“多蓋幾幢,建上三百套,人人有份。”他說,“我要是局長,我絕對這麼幹,讓剛上班的年輕人都住上自己的房子。”他望着樓房出神,大概在心裡盤算着他的建房大計。我拿出昨天沖洗的照片和成成以前的照片比對着。“孫雷,你還記得我找到過一根黃色毛發嗎?”我說,“在吳兵的急救車上,你說是動物毛發,會不會是猴子身上的。”“有可能,”他忽然來了精神,挺直身子,“當時誰能往猴子身上想呢?”張龍雙手扳着前面的座椅靠背,用很期待的眼神望着我。我想起在急救車上發現過爪子抓撓的痕迹,一條犯罪鍊在我腦海浮現出來:“吳兵去杜雪家給耍猴人看病,羅德林和杜雪都離開家之後,他看着成成,對孩子動了邪念。于是故意讓耍猴人的病情加重——”“嗯,有可能,”孫雷點點頭,“這對一個醫生來說,并不難。”“病情加重了,耍猴人驚慌失措,吳兵借此把他們送到縣城醫院,連成成一起帶着來。不,肯定不是送到K縣醫院——”我說,“而是去濟南或泰安的醫院。到了醫院,也許根本用不着進醫院,以免讓醫院的大夫發現他的用藥問題。他系上的鈴铛他知道怎麼解開,把耍猴人的病情控制住,再送出K縣。汽車兩個小時就可以到達濟南,四個小時就能到德州,反正是幾百公裡之外了,車子一直往北方開。”“哎呀,當時我們都認為耍猴的是南方人,拐了孩子肯定是回家。”張龍猛地用巨掌拍了下靠背,“大家都往南方追趕,忽略了北方。”“耍猴人的注意力在自身的疾病上,他們不會想到吳兵的用心,吳兵又表現得對人極具愛心,對成成很親熱。他們在眉鎮耍猴讨錢,到了另外的鎮子同樣是耍猴讨錢。吳兵當然可以對他們說,越往北猴子越稀奇,人們出手也越大方。吳大夫這麼好心腸,耍猴人說不定還得對他感恩戴德呢。打發掉耍猴人,吳兵帶着成成回到K縣——”“當時鎮上亂成了一鍋粥,誰能想到問題出在吳兵身上呢!”汪傳法托着下巴颏,一臉悲憤。十點半了,那個女人還沒有出現。我的傳呼響了,“速回電話!7420110”,是眉鎮派出所的電話。汪傳法跟着我下車,去大門的小賣店裡回電話。“喂,馬輝——”“魯哥!”馬輝說,“是玉娥讓我給你打的傳呼,傳法跟你在一起嗎?”我把話筒遞給汪傳法。“傳法!”話筒裡傳出一個女人焦急的聲音。“咋了?啥事兒?”汪傳法臉色慘白,“咱家出事兒了?”“杜雪不見了!我怎麼找也找不見她。”“怎麼不見了?你說清楚!”“俺倆昨兒傍晚從山上回來時,就說好的,今天上午還是去找鹿,早上七點多她又給我打電話,讓我十點鐘到她家。我十點鐘到了,她卻不在家,大鐵門關着,裡面的插銷插得好好的,櫻桃樹那兒的小門開着,屋門也沒鎖,客廳裡電視也開着——”“去竹林或者茶園了嗎?”“裡裡外外我都找遍了,沒有啊!我問看水庫的老蔣,他說今天沒看見杜雪。”“去石材廠了嗎?”“去了,劉紀和董鳳雲都說沒看見她。你說會不會被人綁架了?……”玉娥的聲音低下去。“不會,絕對不會!”汪傳法說,“她肯定是臨時有事兒出去了,想着跟你約好讓你十點鐘去,不想讓你在外面等,就把小門給你留着了。你打她手機試試!”“我打了,打了好幾遍,一直都無法接通。”玉娥的聲音又提高了,“你跟魯松啥時候能回來?辦啥事兒這麼磨蹭!”“也待不了太久,”汪傳法望着我,“我們在辦件大事兒,很大的事兒!辦完了就回去。你不用擔心杜雪,肯定出不了事兒,先挂了吧。”他放下話筒,對我說:“杜雪沒關大門,就出去了。”我撥打她的手機,無法接通。我們回到越野車上。“她出來了!看,看那兒——”張龍指着八号樓的方向,“昨天向我打聽吳兵的那個女的,她換衣裳了。”是那個女人。我們下車,迎着她走過去。“大姐!”張龍叫住了她,“你還認識我吧?”女人把黃色的雨傘歪向一邊,仰起臉望着張龍,“認識,你恁好認,昨兒俺上眉鎮,跟你說過話。”她拿眼角一個勁兒瞄穿着警服的孫雷。“你這是幹嗎去?”張龍問道。“俺去菜市場,買點肉買點菜,再買點雞蛋。”女人說,“您幾個不是要找我吧?”“就是要找你,”孫雷說,“你也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找你。”“你不說俺就不知道。”“你住幾号樓?”“八号樓。”“自己的房子還是租的?”“租賃的。吳大夫賃的。”“帶我們上去!”我們跟随她走進八号樓二單元。上到四樓,她打開了西戶的屋門。屋裡收拾得幹幹淨淨,客廳裡,靠近沙發旁邊,擺着兩輛童車,一個是三個輪子的,另一個是四個輪子的推車,牆上貼着兒童識字圖,茶幾上有一個紅色的遙控小汽車。沙發上擺着兩隻毛絨猴。“孩子呢?”我打量着面前的這個女人。她指着陽面的一個房間,“孩子在睡覺。”她嘀咕着,“這孩子一直睡覺很正常,昨夜裡也不知道是咋了,一直哭鬧,也不發燒,看着他也不像是難受,就是不肯睡覺,天亮了才睡着,俺叫他起來吃早飯,吃着吃着就又睡着了。”“想睡就讓孩子睡呗。”汪傳法說。我走到她指的那間房門口。汪傳法蹑手蹑腳跟過來,站在我身邊也往裡面探望。這是一個帶陽台的主卧室,陽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花草養得很旺盛。晾衣架上挂滿了孩子的衣服。房間裡鋪着塑膠拼貼地闆,大床上撐着一頂蚊帳。孩子身上蓋着毛巾被睡得正香,小胳膊向上屈起,攥着兩個小拳頭,舉在肩頭,做着可愛的投降姿勢。“像,很像!”他說,“我看着就是成成!”我退回到客廳,問女人和吳兵什麼關系。“吳大夫雇的俺,給他照顧孩子。”“什麼時間雇的你?”我掏出鋼筆和記事本。“快十個月了,去年八月中旬吧。”“吳兵和這個孩子什麼關系?”我在沙發上坐下,把小本攤在茶幾上,“他是怎麼跟你說的?”“他跟我說他媳婦不會生小孩,他在外面花錢找了個女人給他生的,不敢讓他媳婦知道,偷偷摸摸一直瞞着他媳婦。”“你是哪兒人?”孫雷盯着她問道。“俺就是咱本縣人,家在館驿鎮田莊。”“拿你身份證我看看,”孫雷說,“你要說半句謊話,就把你铐起來。”“你可别吓唬俺,俺有心髒病。”“這可不是吓唬你!”汪傳法說,“這孩子是吳兵偷的。”“他跟俺說是他找了個女人偷生的。”女人拿出身份證,孫雷看了一眼,遞給我。我抄下了她的身份信息,搜集證據信息的老習慣一時半會還改不過來。“吳兵怎麼找到的你?”“通過勞務介紹所。”“一月給你多少錢?”“三百六。别的保姆都是三百,吳大夫說多給我六十,讓我對孩子精心點。”“生活費呢?”“一個月五百到六百元,這個标準不低了,”女人走到冰箱前,從上面拿過一個小本,“吳大夫說讓俺不管買什麼都記上賬,這不都在這兒記着呢,你看看——”她把一個沾着油污的小本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這個房租多少錢?”孫雷每個房間都走進去打探兩眼,包括廚房和衛生間。“一年三千六,不包括水電費。”“可不便宜。”孫雷搖搖頭。“是不便宜,這小區同樣是三居室,也裝修了,帶冰箱彩電和空調,一年頂多三千。”女人說,“這房主是審計局的一個科長。”“吳大夫多長時間來一次?”我繼續問她。“不一定,有時三五天,有時一星期,這一次都有十二天了,吳大夫一直沒來,俺覺得他再忙,也得抽空來看看孩子啊。俺想去眉鎮找他,又不敢抱着孩子去,昨天俺妹上縣城來,讓她幫着照看孩子,俺搭上一個好心閨女的小車,到了你們鎮上,向這位大個子兄弟打聽,才知道吳大夫出事兒了——”“你打算怎麼辦呢?”我說,“你昨天回來怎麼打算的?”“俺也不知道啊,房租還有差不多三個月才到期,生活費俺手裡還有二百多,吳大夫每次給俺一千塊錢,花得差不多了,俺就把記的花費賬讓他過目——”卧室裡傳來孩子的哭聲。女人轉身跑過去,“喲,成成睡醒了,真乖,去尿個尿——”女人抱着孩子走出來,走向衛生間,孩子趴在她肩膀上,閉着眼睛還在哭,“不哭,不哭,成成是個大孩子了,不哭,你看來了這麼多叔叔。”女人給孩子把完尿,牽着他的小手走出衛生間,孩子還在抽抽答答地哭泣,一面哭一面挨個打量着我們。“孩子叫什麼名字?”我和汪傳法同時問道。“叫成成,”女人牽着孩子的小手,走到茶幾前,“成成,成功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