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與耳語 11
時間:2024-11-07 12:24:24
“叔叔,他是我們班的小黑幫!”一個女孩大聲說。
孩子們啊,但願你們長大了,也不會恐懼警察,更不會有機會怨恨警察。賣豆腐的老侯慢悠悠地踩着三輪車,左手掌握着車把,右手敲着捆綁在車把上的棗木梆子,手腕也就用了三分勁兒,敲得很輕柔。豆腐賣完了,他心情舒暢,搖晃着腦袋一路哼着小調。我和汪傳法各自推着自行車走過索橋,搬起自行車踏上竹林裡的台階。木頭小門緊閉,汪傳法擡手敲門,院子裡突然響起一陣狗叫,叫聲蓋住了敲門聲。我們繞過竹林,向正門走去。大門開着,劉紀的皮卡車停在門外,羅德林的越野車停在院子裡。劉紀親熱地迎上來。羅德林站在前廊上,一手插在褲兜裡,一手夾着香煙擡在胸前,沖我點頭打個招呼。沒有握手寒暄,他轉身走進一扇敞開的屋門。這是一間廚房,地上鋪着褐色大理石,牆壁貼着白瓷磚,向陽的整面牆都是玻璃窗子,一進門右手邊立着一個木質酒櫃,上面空蕩蕩的。酒櫃旁邊是兩台一模一樣的冰箱。一棵栽在瓷缸裡的綠蘿,将栗色的實木餐桌與竈台隔開。餐桌上擺着一個菱形的玻璃果盤,上面的鮮紅櫻桃還沾着水珠。煤氣竈上的鐵鍋冒着熱氣。屋裡彌漫着炖魚的香氣。我們随着羅德林穿過廚房,徑直走向裡面的餐廳,菜已經擺好了,滿滿一桌子,酒也打開了。“搞這麼豐盛!”汪傳法笑着說,“撤下幾個菜,就咱們四個人,簡單一點吧。”“以為你們能多來幾個人呢,預備的多了。”劉紀說。“張所長是誰請也請不來,他給自己定的規矩是從不赴宴。馬輝跟着土管所丈量宅基地去了。”汪傳法說,“我給閻強說了,他不來,覺得昨天剛處理完财二的事兒,今天就來喝酒,讓人看見了落閑話。”“我上午給閻強打電話了,他說中午的飯局早已有人和他約好了。”劉紀說。“哼!這小子!”羅德林嘴角抽動了兩下。劉紀斟上酒。羅德林執起酒杯,率先幹了。“傳法你不喝酒,你那一份就讓魯松替你喝了!”劉紀笑着把汪傳法面前的酒杯挪到我面前,“魯松,你左右開弓吧!”羅德林握着空杯子,掃了我一眼,問道:“你原來是在刑警隊?”我說是。“隊長是不是姓季?”“是。”“我和他三年前喝過一次酒,那時他還是個副隊,他有個表哥——”羅德林的手機響了。“喂,吳兵!”他站起來,打着手機走進廚房,随手把門掩上了。劉紀起身跟了過去。兩分鐘後,劉紀回來了,站在餐桌前,對我抱拳,賠着笑臉說道:“魯松,今天不得不失禮,我和德林哥有點急事,離席一會兒,請你别怪罪。”他拍拍汪傳法的肩膀,“傳法咱是自己人,你以茶代酒,一定要陪魯松喝好了。”劉紀快步走出去,院子裡傳來汽車駛離的聲音。“八成是吳兵找到會動刀的大夫了,接到宏濟診所來,給德林把輸精管接上。”汪傳法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看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他就沒有往下說,端起茶杯,“主人不在,我隻好反客為主了,魯松,我敬你一杯!”“你今天破個例,喝一杯酒試試!”“喝不了,這一杯酒喝下去,我恐怕一星期也睡不醒!小時候割草,我都不敢進高粱地,聞見高粱味就醉倒了。”餐廳的門忽然被推開了,杜雪走了進來,淡紫色長裙,軍綠色上衣,長發披散着。她站在門口,側身向着我說:“怎麼不喝酒?筷子也不動,菜不對口味?”“主人都不在,魯松喝得索然寡味。”汪傳法笑着說。“不是交代讓你陪魯松嗎?”杜雪說,“德林打來電話,他一時半會回不來了。”她走進廚房。她披散着長發,掩飾着左額頭上烏青的腫包。汪傳法也注意到了,他斜了我一眼,小聲嘀咕道:“羅德林這家夥一喝酒,就變得六親不認。”我放下酒杯,走到廚房。杜雪坐在窗前的餐桌前,望着院子出神。我走到她身邊,她猛一哆嗦,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把臉扭向綠蘿。“他打你了?”“不是呀,我一不小心在樓梯上摔了一跤。”我的目光撫摸着她受傷的額頭,“他一喝醉酒就發瘋打人是嗎?”“不是不是。”她的口氣有些不耐煩。擡起左手拂了一下長發,發梢掃過我的肩膀,她的氣息一下子盈滿整個寂靜的房間。“不要胡思亂想了,警察先生——”我感覺一股怒氣從腳下升起來,我一旦惱怒起來,就感覺自己力大無窮,即使站在面前的是泰森,我也會揮拳而上。我回想着那張冷漠的臉,“我得把他關幾天,讓他嘗嘗拳頭的滋味!”“出嫁的閨女受了氣,娘家人心疼了!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嚴重,隻是——”她想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輕松調侃,“當警察的是不是都有一副熱心腸?”她重新在原先的位置坐下,扭着臉望向窗外。我也向窗外望去,追随着她的目光,小花園裡幾叢玫瑰盛開在正午的陽光下。“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我冷不丁地問道。她扭過臉,迎着我的目光,“你問這麼多幹嗎?”她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向竈台,“幫我把湯端上去,吃米飯還是饅頭?”她關了竈火,伸手去掀鐵鍋蓋,鍋蓋咣地掉到地上。我彎下腰去拾地上的鍋蓋。鍋蓋落在她的腳旁。她赤腳穿着一雙手工做的淺口布鞋,白色的鞋底,湖綠色的鞋幫上繡着一頭奔跑的小鹿,線條簡潔而生動。她把鲫魚湯盛在湯盆裡,讓我端上桌。我捧着湯盆,繼續問她:“你是怎麼認識他的?”“唉,你這人,真是的,這麼犟!”她望着手裡的湯勺,“我在文化館學了兩年,就進了縣劇團,唱配角。劇團大半年時間都是到外縣跑場,那一年是在梁山縣演出,散了夜場,我們幾個人去街上吃夜攤,兩男三女。旁邊桌上是一夥喝得暈暈乎乎的男人,聽出我們是外地劇團的,就邀請和他們拼桌,我們不理睬,他們端着酒杯過來,硬是要和我們交朋友。見勢不妙,唱小生的那個男的和另外兩個女的就趕緊走了,我在後面結賬走得慢,那幾個人不讓老闆收我的錢,也不讓我走。羅德林上前一腳就把攔我的那人踹倒了,他是唱武生的,天天練功。那夥人抄起了棍棒、凳子什麼的,照着德林就砸——”我想象着深夜街頭的那次毆鬥,這樣的群鬥往往要以有人倒地而收場。“後來,他倒在地上不動了,對方也有一個人倒下,他們擡起同伴走了,我以為他被打死了,渾身是血……我讓夜攤老闆叫了一輛三輪車,我把他送到醫院。第二天,我們劇團的副團長到醫院裡送了五百塊錢,那是在梁山演出的最後一天,劇團走了,我留在醫院裡照顧他。後來,我們就不再唱戲——”她從微波爐裡拿出幾個饅頭,“沒有什麼要問的了吧?去吃飯!”杜雪陪着我們吃飯。我問汪傳法:“成成丢了後到底報沒報案?我怎麼沒有找到有關的案卷?”“怎麼沒報案?劉紀那時候幾乎天天往派出所跑,和閻強都交上朋友了。”她說,“這麼長時間了,還有希望嗎?”“有的孩子過了好幾年還能找回來呢。”汪傳法說,“魯松,你多用心,我給你當助手。”“那兩個人冒這麼大風險拐走孩子,肯定會很善待他。”我說,“不管成成現在何處,跟他在一起的人肯定也會喜歡他,疼愛他。”“但願上蒼保佑!”她說,“魯松,你手機号碼是多少?我一直忘了問你了。”“我沒有手機。”我說,“你記下我的傳呼号吧。”飯後,汪傳法急着回去,說下午還得去監督趙學西修車,我猜他是擔心羅德林回來,我責問他為什麼打杜雪,場面肯定會鬧得不愉快。此後一直到羅德林出事,我隻見過他一次,還是遠遠地打個照面。一天早上,我跑步時,在他家水庫邊上,他開着越野車從對面駛過來,兩條狼狗從車窗裡伸出腦袋。離開一二百米的距離,他拐彎駛向山坡,越野車在草叢裡搖搖晃晃遠離我。據說,他以前喜歡一早一晚,圍着自己的水庫和山頭轉上一圈,手裡牽着狼狗,脖子上騎着才幾個月的兒子,帶着一種唯我獨尊的霸氣,就像一頭獸王在它的領地上巡視。劉紀幫他把石頭變成了财富,開辦起了石材廠。他是眉鎮首富,妻子又是鎮上公認的大美人,他有足夠的資本在人前炫耀。成成丢失之後,他的表情變得冷酷了,人們再也沒有看見他像往常那樣,在清晨或黃昏時分,把腳印落在他視為己有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