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艙裡燈光昏暗,隻有少數幾個座位上方的閱讀燈還亮着。飛機已航行了八個小時,乘客們大多還在夢鄉裡,四周的鼾聲此起彼落。坐在37排C座的林芬此時盡管頭腦一陣陣地僵痛,卻沒有一點睡意。手上捧着的一本“讀者”雜志,翻來覆去地已浏覽好幾遍了,但卻一點也沒有讀進去,根本記不住書裡寫的都是些什麼内容。
眼前晃動的還是八小時前在上海機場時的情景:爸爸推着行李車,車上放着兩個大箱子。從家裡出來到機場,一路上,爸爸一直沒有說話,隻是時不時地看一眼總是處在興奮狀态之中的林芬。媽媽呢,一直拉着林芬的手,總是講個不停,一會兒吩咐林芬到了巴黎機場時一定要看好自己的行李,小心被人偷走——據說一些中國人下了飛機,還沒有出機場,行李就不翼而飛了;一會兒提醒林芬到巴黎後千萬不要一個人上街,人生地不熟,又不會講法文,小心被人拐騙。媽媽一邊不停地與林芬說這說那,一邊情不自禁地不時用手帕擦拭着已經紅腫了的雙眼。也難怪,女兒還隻有二十一歲,隻身一人橫跨大西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法國去讨生活,去孤身奮鬥,真不知道展現在女兒面前的是一派什麼樣的生活場景,做母親的,如何能放得下心呢?但是女兒決心已定,放棄了已經上了一年的溫州醫學院不讀,非得要到法國去闖蕩一番。年輕人紛紛出國闖歐洲,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到中期的溫州地區,已經成了一種風氣與時髦。做父母的,雖然不無擔心兒女初次邁出國門,會遇到什麼困難,也不知前景如何,為此而日夜擔驚受怕。但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後,與海外有點關系的家庭,年輕人都想盡各種辦法,紛紛争着出國。隻要能走出去,在海外打工一個月的工錢,相當于在國内做一年的工。這個時代,誰不想多掙點錢?尤其是年輕人,他們有力氣,不怕苦,隻要有用武之地,總想碰碰運氣,希望能在海外多掙點錢,争取有一個好的前程。這是一種巨大的誘惑,也是當時有條件的年輕人謀生的一種潮流。凡是父母,誰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将來能有一個好的前途,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于是,雖然心裡充滿了各種矛盾與忐忑不安,最後還是咬咬牙,含着熱淚送他們踏出國門。中國大陸“文革”時期,由于整個中國在極左思潮籠罩之下,“懷疑一切”成了一個最時髦的革命口号。華僑和有海外關系的家庭,往往會被那些極左的人們,把他們與“裡通外國”這個詞聯系在一起,使得他們在人前人後總覺得低人一等。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人們聽說你有海外關系,往往避之不及,都不敢太接近你,怕将來一旦發生什麼事情時,說不清道不明。等“文革”結束,國家實行了改革開放政策,國門打開後,華僑和海外關系又成了一個“好東西”。林芬認識的一些朋友,沒有讀過大學,有的連初中也沒有畢業,可是在1980年、1981年出去到法國後,經過幾年的打拼,1985年回國探親,你看那些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珠光寶氣,幾年工夫,鳥槍換炮,人就變得洋氣多了。讓那些在國内還穿着黑衣藍褲的年輕人羨慕不已。所以,林芬反複跟媽媽說,在國内大學讀出來又能怎麼樣?能不能找得到一份合意的工作還不知道呢。我人又不笨,到法國去奮鬥幾年,我一定會做成一個老闆的。待事業穩定後,我再把你和爸爸一起接到法國,到那時,你們可以不再勞作,可以無憂無慮地在那裡安度晚年,享享清福吧。拗不過林芬鐵了心,一定要出去闖蕩天下,最後,父母也隻好同意林芬的選擇了。想到這些,林芬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湧出了眼眶。雖說二十一歲的年紀立志要到國外闖一闖,但法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子?能不能盡快找得到一份工作?說老實話,她對這些都一無所知。自己既不懂法文,又沒有什麼親戚,隻是爸爸在溫州地區也算是一位頗有名氣的醫生,在當地有很多熟人。其中有一位好朋友早些時候出去,現在已在法國巴黎開着一家中餐館,大小也是一個老闆。他表示願意擔保林芬以旅遊的簽證到法國。來法國後,開始也可以暫時在他們家落腳。這當然為初到巴黎的人解決了一個大問題。但是,這位爸爸的朋友去年回國探親時,林芬也隻和他見過一面,不知他對自己态度如何,他家裡的環境怎麼樣,能否與他們愉快地相處?未出來前,總認為隻要能出來就行了,自己年輕,做好了吃苦的思想準備,其他事情挺挺總能過得去。但一旦真的離開父母,踏上陌生的路途,心中不免總是有點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到這個時候,林芬才開始品味起這句話來。原來以為飛巴黎的飛機上,乘客一定以外國人居多,但是上了飛機,在機艙内四周一望,想不到大多數還是中國人,從他們講話的口音聽得出來,且有不少還是浙江老鄉。這讓林芬寬心了不少,感覺上自己不那麼孤單了。林芬一邊思緒翻滾着,一邊又昏昏欲睡起來,但心裡總不踏實,人一直像在雲裡霧裡飄浮着……突然,機艙頂上的燈全部亮了起來。廣播裡傳出航空小姐的聲音,先說一遍中文,又說一遍英文:“各位旅客,現在離到達巴黎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們開始為大家提供早餐。”廣播一響,機艙裡一陣躁動,人們都陸續地睜開了眼睛,紛紛坐起來,校正了椅子的靠背,放下面前的疊桌闆,等着航空小姐送餐來。餐車推到林芬面前時,航空小姐有禮貌地問林芬:“請問你是要中式的還是西式的?”林芬選了一份中式早餐。一個小托盤裡放着一盒還熱乎乎的炒面,一小盒水果和一個小面包,小巧而精緻。雖然已經六七個小時沒有吃東西了,但林芬還是沒有什麼胃口。她隻是用筷子扒拉幾口炒面,将水果吃完,其他的東西就吃不下了。匆匆收拾了一下盤子,她就開始整理背包。掏出機票,又掏出護照,檢查一遍無誤後,又把這些東西放回到手包裡。想了想,就問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士:“請問先生,下飛機後,你知道到什麼地方拿行李嗎?”恰好,坐在林芬旁邊的這位中年男士也是溫州人,名叫黎定國,已在法國巴黎居住了五年。據說他當初是偷渡到法國的,今年剛剛拿到一年的正式居留,目前在一家中餐館做大廚,這次是他出國後第一次回溫州探親。聊天中知道林芬是初次出國,又是姑娘隻身一人,表現得很熱心,說:“下飛機後要先過海關,過了海關後才到行李提取處等行李。沒關系,下飛機後你跟着我走好了。”聽他這麼一說,林芬心裡如放下了一塊石頭,有認識的人帶領出去,自己頓時就踏實多了。飛機在戴高樂機場停穩後,機上的人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各自從頭頂上的行李架上拿下手提行李,一個挨着一個,急匆匆地走下飛機。林芬看了一下已調好巴黎時間的手表,短針指着“Ⅵ”字,長針指着“Ⅻ”字,剛好是巴黎時間早上六點鐘。林芬記得媽媽當時的提醒,仔細地又檢查了一遍座位上沒有落下什麼東西,才提着手提箱,緊跟着黎定國向前走。下了飛機,走了一段路,又要經過一段長長的平面電動扶梯,林芬覺得十分好奇,人不用走路,你隻要站在上面,手提行李也可放在地上,電動扶梯就可送你往前走。這種現代化的設備,現在在中國各地的機場随處可見,但在當時,好像還不多見,給林芬一種新鮮感。不一會兒,就到了法國機場的海關入口處。海關有四、五個閘口,每個閘口前都排着長長的人群等待驗證過關。林芬到了閘口,左右看了看,猶豫了一下,就往人少的一個閘口快步走去。黎定國連忙向她招手說:“快過這邊來,那個隊是拿法國護照和歐洲國家護照的專門通道,我們這邊是拿外國護照的隊。”林芬仔細一看,真的,亞洲人面孔的乘客都是排在黎定國他們這個隊,她趕緊走了過來,站到了黎定國的後面。終于輪到林芬了。林芬到了窗口,像其他人一樣,将護照和機票一起遞進窗口。窗口裡坐着的是一位身穿警服、年約三十來歲的年輕警官。他接過林芬遞過來的護照和機票,翻了翻,又擡頭看了看林芬,再看看護照,對着林芬不知說了一句什麼,林芬聽不懂法文,隻好笑了笑,搖了搖頭。接着那位警官又用英文問了句什麼,林芬照樣聽不懂,還是笑着用眼睛盯着警官。還好,這位警官并沒有發火,又是一頁一頁地翻了一遍護照,接着,拿起一枚章,“啪”的一聲在林芬的護照上重重地蓋了一個印,遞還給了林芬,并向左邊擺了一下頭,示意她可以走了。本來從下飛機的一刻起,林芬的心一直在快速地、不正常地跳動,總是覺得悶得慌。想不到海關警官沒有特意為難她,讓她順利過關。林芬一直懸着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心情即刻舒暢多了。等回過神來四下尋找黎定國時,原來,黎定國早已辦好了入關手續,遠遠地站在那邊等着她呢。林芬跟着黎定國又走了一段路,下了一段階梯,才到行李提取大廳。大廳好大,四五個電動傳遞帶在不停地轉動,将各色各樣的行李送出來。在等行李時,黎定國問林芬:“等會你出去時,有人來接你嗎?”林芬回答說:“有的,在溫州時我爸給他在巴黎的朋友打過電話,已告訴了航班号和到達時間。他說好會來接我的。”“那好,有人來接就好。巴黎的出租車是很貴的,如果要坐出租車的話要花不少錢呢。”林芬問黎定國:“那你等一會怎麼回去?”黎定國說:“我坐高速火車。機場的高速火車可以直接到巴黎的,比坐出租車便宜多了。”林芬對黎定國一再表示感謝,并希望到巴黎後能有機會再見,說不定還有叫他幫忙的時候。黎定國就在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頭,把自己在法國的電話号碼抄給了林芬,說:“有什麼事需要找我幫忙的,就打電話給我,大家都是老鄉,不用客氣。中國人到海外來打拼,初來乍到的,誰不需要親戚朋友幫忙?”林芬聽後很感動,覺得黎定國這人很實在,待人也真誠。她小心地将黎定國寫着他的電話号碼的紙頭放進了手提包裡。不一會兒,他們的行李都找到了,然後各自推着行李車往出口處走去。此時,林芬的心情大好。為了申請來法國,辦理各種手續,前後折騰了一年多時間,現在終于來到了巴黎——這個多少人夢寐以求、希望一睹其華麗及浪漫的世界名城。從此,一種全新的生活開始展現在了她的面前,今後,一切都要靠自己在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奮鬥、拼搏了。在出口處,有幾個警察站在門口,不時攔住一些人,把他們叫到一邊,要他們打開行李,還将箱子裡的東西一件一件地翻騰出來查看。好在林芬走過時,警察沒有攔住她,放她通過了。林芬心裡暗暗慶幸自己運氣好,沒有被叫住檢查行李,減少了不少麻煩。“阿芬,往這邊來。”林芬朝聲音的方向一看,頓時心花怒放,中等個子、頭發有點花白的李叔叔正揮着手向她這邊走來呢。去年李叔叔回溫州探親時,林芬曾和他見過一面,今天在異國他鄉重逢,并親自到機場來接她,林芬感覺上即刻有了依靠一樣。看着李叔叔,就像見到自家親人一般親切。李叔叔過來與林芬握了握手,随手拉過林芬的行李車,推着向停車場走去。跟在後面的黎定國看到林芬确實有人來接,于是他與李叔叔打了個招呼,也同林芬擺了擺手,笑着說了聲“再見”,就自己推着行李車先走了。李叔叔打開汽車後備箱,将林芬的兩個箱子放進去後,招呼林芬上了車,車子出了機場停車場,不一會兒工夫就駛入了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