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醫生值完夜班回家,已是十一點一刻,平時,林鎮長都會來接她下班,那天晚上,她足足等了一刻鐘,都沒見到他的鬼影,隻好自己走路回家。
一進家門,看到林鎮長睡在地上,旁邊是一地的穢物。她皺着眉頭,罵道:“死鬼,你躺在這裡做什麼?”林鎮長睡得很沉,一點反應都沒有。她便打了桶井水,澆在林鎮長身上。他醒了過來,但腦子還有些迷糊,往四下裡看了看,想辨認自己身在什麼地方。見到劉醫生,他馬上慘兮兮地說:“佳妮……佳妮她不見了。”劉醫生一下子沒明白過來,他便把晚上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聽到女兒被人拐跑了,劉醫生像母獅一樣吼道:“你給我馬上找謝家去要人。”聽到這裡,林鎮長眼前突然閃過一張臉,這是一張充滿哀怨的臉。他曾以為這輩子不用再見到這張臉了,可是命運就是喜歡開玩笑,越是不想發生的事情,就越會發生。他沒有動。劉醫生拉着他的手臂說:“走,我跟你一起去。”林鎮長低垂着頭,長歎了一口氣。劉醫生扯着嗓子吼道:“姓林的,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去!”林鎮長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倏地一下站起來。
午夜時分,老街上還有零星的燈光,到了老街最西邊的理發店,就完全是漆黑一片了。小鎮的西邊是貧民區,是光棍、無賴們的聚集地,道路彎彎曲曲,高低不平,空氣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氣味,雞屎、鴨屎、狗屎組成了一曲大合唱。房子雜亂無章,又矮又小,黑沉沉的,像墓碑一樣。林鎮長皺了皺眉頭,捂着鼻子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忐忑不安,好像是去做一件很有挑戰的事情,一件讓他感到為難的事情。他期待着妻子追上來,告訴他,女兒回來了。當然,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一直走到謝闖家門口,劉醫生還是沒有出現。風吹着他的臉,酒味散了許多。
房子比他想象的破舊許多,他心中閃過一絲恻隐,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就像門開了一條縫,又迅速關上。謝老三的臉浮現在他眼前,那張蒼老、懦弱、像烤焦的燒餅一樣的臉,讓他一下子有了底氣,剛才的猶豫和顧慮統統消失了。他想敲門,但馬上改變了主意,覺得這樣太客氣了,對于這樣一家人,絕對不能客氣,你對他們客氣,他們就會對你得寸進尺。他清了清嗓子,叉着腰喊:“謝老三,你個烏龜王八蛋,你給老子出來。”他的叫罵,引來一片連綿的狗吠。
第一個聽到叫罵的是謝闖的母親,謝闖遲遲未歸,她一直閉着眼睛,聽着外面的響動。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的心口立刻疼了起來,腦子裡轟隆隆地響着。他怎麼會突然到來?又為什麼會對着謝老三破口大罵?她摸索着爬了起來,想出去問個究竟,剛走到門口,又改變了主意。
門終于開了。開門的是謝闖的哥哥謝方。林鎮長一臉傲慢地進了屋。當然,這完全是裝出來,他心潮起伏,像是跳進了一片冰冷的湖水。門邊的雞舍裡喧嘩起來,母雞們像中年婦女一樣嘀嘀咕咕。屋子裡黑乎乎的,像墳墓一樣狹小,一盞微弱的電燈,比玉米棒子亮不了多少,幾隻蛾子圍着燈不停地打轉。所有的家具都陳舊不堪,沒有一樣東西是完好的,桌子和椅子都用鐵絲綁過,每一扇房門上都打了補丁……看到屋子裡寒酸的擺設,他皺了皺眉頭,輕聲嘀咕了一句:“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他在長條凳上坐下來,對謝方說:“你們家的大人都死光了嗎?”謝方那年十九歲,血氣方剛,聽到他這樣侮辱自己的父母,早已攥緊了拳頭。林鎮長摸出煙,劃了根火柴,火柴燒過後,屋子裡彌漫着淡淡的硫黃味兒。謝方強忍着怒火說:“父親捉黃鳝去了,你找他有什麼事?”林鎮長冷笑着說:“什麼事?你去問謝闖吧。”謝方一聽,知道謝闖又在外面闖了禍,冷冷地回了一句:“他一晚上都沒回來。”林鎮長不想跟謝方多啰唆,便說:“我沒時間跟你廢話,去把謝老三這條老狗給我找來。”“你再侮辱我的父親,”謝方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說,“我就打掉你的狗牙。”林鎮長斜着眼打量了他一下,冷笑着說:“這麼說,你是要打人啦。”謝方氣得渾身發抖,咧了咧嘴說:“不是打,是教訓。”謝方突然沖上去,飛出一拳,就在他的拳頭快要碰到林鎮長的鼻子時,林鎮長身子一側,像抓壘球一樣抓住了他的拳頭,他一用力,謝方的手就像易拉罐一樣咯咯地響着,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林鎮長又用力一扭,謝方的整個身子跟着轉了起來,眉毛扭成了麻花,跪在地上,哇哇直叫。
這時,又一扇房門打開了,林鎮長以為她會出來,卻意外地發現,站在門口的是兩個小屁孩,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光着腳,面黃肌瘦,頭發蓬亂。因為瘦,眼睛特别大,像從洞裡鑽出來的兩隻小老鼠。他們是謝闖的弟弟謝成、妹妹謝萍萍。謝萍萍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以為林鎮長手裡還拿着刀。
林鎮長猛地一甩手,謝方便像壁虎一樣貼到了牆壁上,鼻子酸酸的,血流了出來。謝成趕緊回房拿了根細棍子出來:“哥,給你武器。”謝方将棍子一折兩段,說:“沒你們的事,回去睡覺。”兩個孩子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還是謝萍萍機靈,她說:“哥,我去找父親回來。”謝成說:“我和妹妹一起去。”謝方說:“你們好好在家待着,我去。”
謝方出門的時候,林鎮長特意看了一下手表,時間到十一點五十八分了。謝萍萍鬼點子多,她在哥哥面前嘀咕了幾句,謝成就從廚房端了碗涼水給林鎮長。林鎮長當然不會領情,連看都沒看一眼。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腳下有響動聲,有一個冰涼的東西,從他的絲襪上掠過,低頭一看,竟然是一條小花蛇。他頭皮一陣發麻,覺得屋子裡到處都是蛇。他不想讓兩個孩子看到他的窘态,甩了甩腿,假裝淡定地起身,踱着步子走到門口。
從屋子裡出來,林鎮長感覺身上沾滿難聞的腥味。他像圍着石磨打轉的驢一樣,圍着門前的一棵梧桐樹不停轉圈。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濃墨般的夜色裡突然響起了腳步聲,拖拖沓沓,兩隻腳像是被毛線纏住了,擡不起來。謝老三回來了。
謝老三本來就矮,見到林鎮長,身子一彎,就像一個小學生。他一邊遞煙,一邊讨好地說:“鎮長,你……你怎麼親自來了?”他挨得太近,手裡的蛇皮袋碰到了林鎮長的腿,袋子裡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想到裡面那些光滑、冰涼的東西,林鎮長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他沒有接謝老三的煙,而是從自己的煙盒裡掏了一支。謝老三給他點火,他也不領情。
兩人抽着煙,一直不說話。空氣像柴火一樣幹燥,一不小心就會被點燃。還是謝老三打破了沉默:“有什麼話……進屋說吧。”林鎮長将半支煙往地上狠狠一扔,吐了口痰說:“我是來找你的寶貝兒子的。”謝老三很意外,他說:“他今天給同學補課去了。你找他幹什麼?”林鎮長一聽到“補課”這兩個字,火就更大了,吼道:“補課?!都補到人家床上去了。”謝老三吓了一跳,煙頭掉下了,掉在腳上,燙出了一個泡,他忙說:“鎮長,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可不能随便誣陷人啊!”林鎮長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又吐了口痰說:“誣陷個屁,你的混賬兒子,把我女兒睡了……還把她拐跑了。”謝老三一聽,隻覺得天旋地轉,喃喃自語道:“不……不……不可能,這……這不可能。”林鎮長咬牙切齒地說:“我今天一定要閹了這條小公狗。”謝老三吓得腿都軟了:“這狗日的在哪裡?”林鎮長說:“别給我裝糊塗,你是他老子,你會不知道他躲在哪裡?”謝老三幾乎帶着哭腔說:“林鎮長,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啊。”林鎮長說:“少給我裝可憐,他恐怕就躲在家裡吧。”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敢不敢讓我搜?”
林鎮長進屋時,三個孩子都坐在桌子前,謝成很困了,不停打着呵欠。林鎮長說:“闩門。”謝老三立刻照辦。謝老三先打開了廚房的門,裡面的氣味很難聞,林鎮長忍不住捂起了鼻子。從廚房出來,謝老三帶他到孩子們睡覺的房間,隻見被子拱成一團,裡面像是躲了個人。林鎮長命令道:“掀開被子。”謝老三便拿起被子抖了抖。旁邊堆着谷子,有一人多高,林鎮長說:“拿棍子來。”謝老三便馬上拿來棍子,林鎮長站在上面,拿棍子往下面戳,塵土四起,嗆得人直咳嗽。他們來到最後一個房間,謝老三說:“這是我睡覺的房間。”林鎮長愣了一下,不知怎麼,竟然打起了嗝。
謝老三打開門,一股舊棉絮的味道撲面而來。房間很小,借着堂前的微光,可以看到一張老式的床,起碼超過一百歲了,床上挂着厚厚的蚊帳。床前有一雙女式的塑料涼鞋,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修了多少次,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顔色和款式了。謝老三走上前,打開蚊帳,被子很破,補丁上打着補丁,層層疊疊,花花綠綠。被子裡躺着一個女人,她已經睡熟了,打着鼾,黑白相間的長發,像水草一樣在紅漆的木枕上散開,頭朝裡,腳心朝外,骨節寬大,布滿老繭,像銅鑄的一般。林鎮長覺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沒有進門,隻是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好像房間是靈堂,床上躺着的是一個死人,他害怕這個死人會突然醒過來,一把抓住他。
林鎮長打着嗝從屋子裡逃出來。謝老三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他看了一下手表,說:“廢話我就不多說了,現在是十二點二十五分,明天早上六點鐘之前,把你的寶貝兒子送來,否則……”他頓了頓,提高了聲調說:“我就報警”。一聽到“報警”兩個字,謝老三像是被人抽了一記重重的耳光,他知道一旦報了警,兒子就要坐牢,他這輩子就全完了,這個家庭就全完了。
林鎮長轉身走了。謝老三則像木樁一樣豎在那裡,等林鎮長走出去十幾米遠,謝老三才回過神來,跑上去拉着他的衣袖求饒起來:“鎮長,人我一定給你找到,你多寬限一點時間,千萬不要報警啊。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林鎮長一臉厭惡,覺得他像隻蒼蠅在他的衣袖上嗡嗡直叫,猛地一甩手,甩開了他。謝老三長歎了一口氣,覺得雙腿無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眼前出現了一個歪歪扭扭的黑影,擡頭一看,是自己的女人。謝老三歎着氣,低聲說:“你怎麼起來了?剛才不是睡着了嗎?”女人沒接他的話,她臉上的神情,像修女一樣肅穆,她盯着漸漸遠去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語氣堅定地說:“我的兒子我知道,他不會幹這種事。”
剛才,痛苦還隻是在謝老三的腦海裡不停打轉,這會兒,痛苦像蛇的毒素一樣傳遍了周身。他覺得每一個關節都在疼,女人把他扶起來,幫他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一起朝家裡走去。
幾分鐘後,謝老三舉着火把出來了,後面跟着他的大兒子謝方。火把在風中呼呼作響,火把下面,謝老三臉色慘白,像剛從墳墓裡走出來一樣。謝方早已困得不行,走幾步,就會把眼睛閉上,他怕掉到溝裡,過了一會兒,又盡力将眼睛睜開。他恨父親太過懦弱,那個不可一世的林鎮長都爬到頭上拉屎拉尿了,他還笑臉相迎。他心裡充滿着一種深深的屈辱,這屈辱像酒一樣充滿後勁。他的右手還在疼,裡面像是鑽了許多碎玻璃,眼睛睜得越來越費力,最後隻剩下一條縫隙,眼前的一切,因此變得模糊而虛無……謝老三腳上像裝了彈簧,越走越快,謝方卻越走越慢。謝老三想罵他幾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隻發出一聲更長的歎息。他停下來,等着謝方。
月亮很瘦,像一條冷卻的煎魚,明晃晃的,烏雲遮住的部分,則像被煎焦了。謝闖的母親坐在漆黑的堂屋等待着,她一動不動,長久的等待讓她的耳朵變得很靈敏,屋外的每一點響動,都會讓她心跳加速。她聽到一陣腳步聲,忙像鴨子一樣搖擺着,來到門口,屋子外面,是一條煤渣鋪就的小路,但是路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慘白的月光下,隻有樹木投下漆黑的影子。她索性在門檻上坐下來,心裡充滿了一種歉疚的情緒,難道自己真的是災星,隻會給這個家庭帶來災難?這種情緒迅速蔓延到全身,十幾年前的往事,又一次浮上心頭,清晰如昨。她不想看到那張臉,她厭惡那張臉,可他卻一直在腦海中閃爍。她想着是不是應該去找他求一下情,他欠她那麼多,肯定會答應她的。但是,這個想法隻是一閃而過,她做不到。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可以為兒子做任何事,甚至是去死,但是,要她去跟那個人求情,她做不到。她把頭往門框上一靠,緊緊地咬着嘴唇,一絲鹹味在嘴裡蕩漾起來。
林鎮長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剛才的傲慢像酒氣一樣散去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他像一個幽靈,在青石闆上走着,腳步發出悲傷的回響。
“如果女兒永遠不回來了怎麼辦?”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他悲痛不已。幾乎同時,他想到早逝的大女兒,那天,他也是同樣的悲傷。兩個女兒就像他的兩條腿,他已經失去了一條腿,難道還要失去另一條腿?想到這裡,他蹲在地上,捂着臉抽泣起來。開始哭聲很小,後來,越來越大,他索性放縱自己的情緒,号啕大哭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好像聽到有腳步聲響起,趕緊起身,邊走邊抹着眼淚。他的步子很慢,像被人煮暈的螃蟹。
終于走到了家門口,門虛掩着,輕輕一推,發出悠長的響聲。房子顯得比平時更大、更空,像太平間一樣安靜。長台上擺着一罐大麥茶,他跑上去抱起來咕噜咕噜喝着,喝到一半,突然聽到樓梯吱吱嘎嘎地響了,他耳朵一陣發癢,好像聽到有人叫了他一聲爸爸,眼淚争先恐後地湧出來……
樓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他首先看到了一雙紫色的綢面拖鞋,然後是雪白的小腿,接着是淺綠色的絲綢睡褲。
劉醫生站在樓梯中間。
“人呢?”
“沒找到。”
“那你回來幹什麼?”
“我讓他們明天早上六點前送過來。”
“如果送不來呢?”
“那我就……報警。”
劉醫生沒有下樓,轉身朝樓上走去,林鎮長看着她的背影,眼皮不停地跳着,腦海裡全是剛才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她雖然沒有轉過臉來,但是他能感覺她的蒼老。他突然又害怕起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報應嗎?
樓梯上又響起一陣吱嘎聲,劉醫生換了衣裳從樓上下來,手裡拿着一支加長的電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