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的景象讓謝闖吓了一跳,平日裡空空蕩蕩的廣場上,竟然擠滿了人。很多人鋪了報紙,枕着麻袋,睡在地上。月台上的情況更是混亂,大家拼命地擠,好像後面有追兵一樣。門倒是開了,可車上的人不想讓下面的人上車,他們齊聲喊:“一二三。”剛踏上車的人便被推了下來,有個老太太沒有提防,像個皮球一樣滾到了車廂下面。下面的人當然也不甘示弱,也喊着“一二三”,直往上擠。經過幾個回合的較量,謝闖終于被擠了上去。他才發現桌子底下、行李架上,到處都是人,他隻能縮手縮腳,像小闆凳一樣将身子折疊起來,不僅空間難找,連空氣都緊俏起來,他張着嘴,大口大口呼吸起來。
火車終于開了,謝闖的身子被架在了半空,他想到其他車廂尋找寬敞一點的地方,但擠了不出半米,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在車廂裡,别說是人,連風都寸步難行。他看見站在水龍頭邊的那個人去了洗手間,眼疾手快,馬上占據了他的地盤,那人見到自己的地盤沒有了,索性又回到了洗手間,不出來了。車廂裡散發着濃烈的腥臭味。這時有一個人尖叫起來,剛才他不明不白就被擠上了車,現在才發現上錯了車。
又到了一個站,車上的人,不願意再上客,便堵在門口使勁推擠,這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隻聽一聲巨響,車窗被石頭砸碎了,孩子受到驚吓,哇哇大哭。先扔進來的是兩隻麻袋,一隻破舊的黑色旅行袋,接着,一群小夥子,像野猴一樣敏捷地跳上車來。車廂裡的空氣更差了,每個人的肚子裡好像都裝着火藥,看誰都不順眼,有兩個人輕輕一碰,就打起架來,但空間實在太小,連打架也施展不開手腳,隻好作罷。火車慢吞吞地開起來,清新的空氣從車窗裡吹進來。謝闖一單腳站立着,站累了,想換一隻腳,剛一提起來,發現連一隻腳的地方都沒有了。他就這樣站了四十多個小時,站到了廣州。
在火車上,謝闖想了很多。上一份工作的失敗經曆,讓他對銷售産生了恐懼,他覺得自己應該做自己最擅長做的事情,應該将自己定位在秘書和辦公室主任這兩個職位上。人才市場人頭攢動,熱鬧無比,可适合他的崗位并不多。連續幾天,他一無所獲。
到了第五天,情況終于有了轉機。一家叫金大門業的公司看上了他,負責招聘的是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小姑娘,看完資料後,她對謝闖很是崇拜,叫他下午去公司複試。複試由老闆親自把關,他讓謝闖做了自我介紹後,又問了幾個最簡單的問題,比如,你的座右銘是什麼?你的優點和缺點分别是什麼?上一份工作為什麼辭工?你為什麼選擇我們公司?如果你被錄用為辦公室主任,将如何開展工作?你希望有多少薪酬?謝闖的回答很機智,老闆邊聽邊點頭。從老闆的辦公室出來,他去會客室等結果,剛走進會客室,看到地上有一張紙,他順手撿起來,扔進了垃圾箱裡。一小時後,招聘的小姑娘公布了結果,謝闖順利通過了複試,第二天就可以上班。
第二天早上,謝闖起得很早,他到工廠的時候,廠門還沒開。老闆親自來給大家做崗前培訓,老闆反複強調,細節決定成敗,不會做小事的人,做不好大事。謝闖這才知道,他之所以通過複試,就是因為撿起了地上的那張紙片。謝闖原本以為一切都會很順利,誰知道到了下午,意外就出現了。下午三點,他去洗手間時,看到布告欄前圍了十來個人,那裡貼了一則新的通知,讓所有的新進人員去财務處交集資款,一般員工交500塊,中層管理人員1000塊。謝闖馬上警惕起來,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到了下班的時候,大部人都交了錢,隻有他一個人沒交,老闆便找他去談話,跟他講了一堆大道理,大意是公司并不缺錢,之所以要交集資款,是希望員工對企業絕對忠誠,他認為,員工的忠誠是企業最大的财富。謝闖跟他理論起來,他說:“忠誠并不是用金錢來體現的,它應該是發自内心,如果企業有好的發展前景,員工自然就會忠誠,否則,就是對員工的一種強迫與綁架。”老闆有些生氣,他說:“這是我們的企業文化,你要進我們的企業,首先就要認同我們的企業文化。”謝闖覺得很可笑,他說:“老闆,我想先跟你借10萬塊。”老闆聽了,一臉驚愕。謝闖說:“1000塊對我來說,跟10萬塊對你來說,同樣重要。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借給我,因為你信不過我。同樣的道理,這個集資款,我也不會交,因為我也信不過你。”老闆瞪着他,嘴裡吐出一個“滾”字。
謝闖在兩個保安的護送下,走出金大門業。大門口圍了十幾個人,又是來面試的。其中一個保安歎了口氣說:“又來一群水魚。”謝闖這才知道,這兩個保安也是受害者,他們也交了五百塊錢,要做滿三年後,這個錢才能退。
謝闖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劫,他像一顆水珠,重新彙集到求職大軍中。一天,從人才市場出來,他在街上無所事事地閑逛,拐進了一家小書店。入口處擺着一堆舊雜志,五毛錢一本,他随手挑了一本,像煎餅一樣卷起來,塞進褲兜,坐在公園的石凳上,翻起了雜志。首先吸引他的是第一篇文章——《人因夢想而偉大》,是對一個企業家的采訪,主人公也是來廣東闖蕩的外地人,吃了不少苦,他的故事,讓謝闖覺得十分親切,他是一口氣看完的。他不經意地一瞥,竟然在文末處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何安琪。
一看到雜志社的編輯部,他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小了,她竟然和自己在同一個城市。這些天來,找工作的種種不順,頓時煙消雲散,他覺得整個世界變得美好起來。
雜志上有編輯電話,謝闖走到一家士多店前,撥了電話過去。電話響了三聲,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謝闖一聽,聽出是何安琪的聲音,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聲音還是那麼輕柔,帶着一點孩子氣。謝闖突然改變了想法。他挂了電話,想給她一個驚喜。
編輯部所在的同福路是一條幽靜的長街,兩邊都是老式的騎樓,鑲嵌着各式各樣的小店,剝蝕的牆壁,像一張灰暗的老照片。兩個老人一邊喝着功夫茶一邊下棋,一隻黃貓在角落裡打盹,某一間房子裡傳出清脆的鋼琴聲。陽光從紫荊花的葉子裡傾瀉下來,留下一地細碎的光斑……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想起送她去車站的那一絲淡淡惆怅,想起一句詩“是一種離别時的隐約哀愁/告訴我已經将你愛上”。
同福路188号,是一個大院,中間種着一棵高大的芒果樹。正是芒果樹開花的季節,空氣裡充滿了芒果發情的味道,有點腥,有點澀,像有人在煮春筍。一座鵝黃色的小樓,蜷縮在芒果樹下。
謝闖理了理衣衫,走進小樓。一個滿頭銀發的老頭,正戴着棕色老花鏡看報紙,見到他,把眼鏡往額頭一推,問:“你找哪位?”謝闖說:“我找何安琪。”老頭以為他是來投稿的作者,便說:“她出去采訪了。”謝闖客客氣氣地問:“請問她什麼時候回來?”老頭搖了搖頭說:“這個我就說不準了。”
謝闖站在走道裡等着。除了他之外,走道裡還站着三個人,其中兩個白白淨淨,穿白襯衣,打着領帶,像剛畢業的大學生。另外一個是個老頭,穿着破舊的軍裝,系着一條電線,上面挂着一排啤酒瓶,手裡拿着一本翻爛了的雜志,頭發亂糟糟的,生了瘡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東張西望,給人一種瘋瘋癫癫的感覺。謝闖聽到兩個大學生在談話,知道他們是來面試的,而那個老頭,他以為是來收破爛的。他看了老頭一眼,老頭就一跳一跳地走到他跟前,主動打起了招呼:“你也是來面試的?”謝闖說:“不是,我,我,來找人。”老頭一聽,臉湊得更近了,一股馊豆腐的味道,讓謝闖扭過臉去。老頭從一隻煙盒裡,挑了一根最長的煙蒂,遞給謝闖說:“你裡面有熟人?”謝闖擺了擺手說:“我不會。”老頭說:“不瞞你說,我是在汽車站撿垃圾的,不過,我不是一般的撿垃圾的,我平時喜歡看書,看了這本雜志,就過來看看,想當個編輯,你要是有熟人,就幫我介紹介紹,現在,什麼事情都要靠關系的。”說完,嘿嘿一笑。用鏟子一樣的小指甲剔起了牙縫裡的青菜。謝闖沒搭理他,他覺得沒趣,往地上一坐,翻起雜志來。
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來了一個穿着藏青色T恤、微微有些發福的中年人。門衛老頭對那兩個大學生說:“這就是我們的李副主編。”撿垃圾的老頭一聽,像一隻落水的大鳥,猛地拍打着翅膀,從地上跳起來,沖上去,緊緊抓住李副主編的手使勁搖着。他的手紫得發黑,像一雙廢棄的舊膠鞋。李副主編似乎認識他,皺着眉頭說:“怎麼又是你?”老頭見李副主編認識他,更加興奮了,他說:“我上次來是想當編輯,你讓我好好看看雜志,我這兩天好好看了,覺得你們辦得沒有《故事會》好,所以,這次我是來應聘主編的。”李副主編從他手裡掙脫出來,哭笑不得地說:“我們這裡不缺主編。”說完,就往編輯部裡走,老頭也要跟進去。這時,門衛老頭把他攔下來,呵斥道:“你再不走,我叫人把你抓進精神病院。”老頭可能在精神病院待過,吓壞了,忙跑下樓,身上的酒瓶子叮叮當當地響着。走到門口,他突然回過頭,吐了口口水。
門衛老頭叫那兩個大學生進去面試。走道裡一下子變得清淨起來。在陽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翩翩起舞的灰塵。謝闖發現牆上有一幅書法,就走上前仔細研究起來。十來分鐘後,兩個大學生垂頭喪氣地出來了,邊走邊罵:“一個破雜志,要求那麼高,真是活見鬼了”。
又等了半小時,他聽到外面傳來了一陣爽朗的笑聲。很快,一張美麗、端莊的臉,浮現在他眼前。幾年沒見,她更漂亮了,渾身上下透着一種時尚、幹練的氣質。他故意轉過身去,等她進門時,他才輕輕叫了一聲:“安琪。”何安琪一回頭,看到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尖叫起來:“謝闖!怎麼是你?你怎麼來了?”他跟她握手。她的手很小,軟軟的,像一團棉花。
謝闖幾乎懷着一種朝聖的心情跟在何安琪身後走進了編輯部。何安琪泡了茉莉香片,謝闖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何安琪問:“謝闖,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謝闖說:“好像有五年了吧。”何安琪仰着頭想了想說:“不止不止,起碼有六七年了。”謝闖說:“時間過得真快啊,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對了,你來佛山多久了?”何安琪說:“一年多吧。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謝闖笑着說:“你現在是名人了,找到你很容易啊。”何安琪假裝生氣地說:“沒想到你也學壞了,學會挖苦人了。”謝闖以為她真生氣了,趕緊如實招來:“我在報攤買了本雜志,在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何安琪說:“你剛到廣東嗎?”謝闖說:“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廣東。”何安琪吃驚地叫道:“你一直在廣東?做什麼呢,怎麼不跟我聯系?”謝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遭遇,隻是淡淡地說:“還能做什麼,打工呗。”何安琪說:“像你這樣有才華的人,起碼做到經理了吧。”謝闖苦笑着說:“經理有什麼用,一塊磚砸下來,砸到五個人,其中四個是經理,還有一個是總經理。”何安琪笑了笑說:“話雖這樣說,待遇總還是可以吧。”謝闖長歎了一口氣說:“不怕你笑話,我是走投無路,專門來投奔你的。”何安琪說:“辭職了?”謝闖點了點頭。何安琪說:“你這麼能寫,可以當自由撰稿人啊,可以給我們寫稿,我們雜志是專門辦給打工人看的,發行量很大,稿費也挺高的。”她停了一下,接着說:“如果要找工作也可以,我跟很多老闆都很熟,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下?”何安琪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直保持着真誠的微笑,謝闖心裡暖融融的。謝闖便鼓起勇氣問:“你們這裡……招不招人?”何安琪沉默了一下說:“這個我可做不了主,要問主編。”謝闖補充道:“臨時工也行,我要求不高,隻要有口飯吃就好。”何安琪說:“你這樣的大才子,做臨時工太委屈了,我們主編是個很好的人,特别愛才,到時候我幫你說說。”
兩人好像有聊不完的話題,不知不覺就到了下班時間。編輯部裡燈火通明,加班的編輯叫了外賣,空氣中彌漫起蜜汁叉燒的香味。何安琪說:“一起去吃個便飯吧。”謝闖不好意思,推辭起來。何安琪便威脅道:“我們是好兄弟,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哦。”謝闖不好拒絕。何安琪還特意叫上了餘主編。那天是編輯部最忙碌的日子,因為印刷廠等着印雜志,餘主編還在看藍樣,她就帶着謝闖先去飯店。
吃飯的地方叫湘緣閣,就在編輯部旁邊,服務員直接帶他們進了“洞庭湖”包房。落座後,何安琪把菜牌遞給謝闖說:“你想吃什麼,随便點。”謝闖忙擺手說:“我最怕點菜,還是你點吧。”何安琪問:“你有沒有什麼東西不吃的?”謝闖笑着說:“除了人,我什麼都吃。”何安琪被他逗笑了,她對這裡的菜品很熟悉,根本不需要看菜牌,直接對服務員說:“剁椒魚頭、農家小炒肉、莜縣豆幹、帶皮黃牛肉、支竹羊肉煲、水東芥菜。”趁她不注意,謝闖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着她。她的頭發,後面是卷曲的,前面則剪得齊平,這樣一搭,清純和妩媚的味道便都有了,睫毛很長,塗着桃紅色的唇膏,指甲油是透明的,漂亮而不妖豔,尖尖的指甲,像是草葉上的一滴露水……何安琪轉過頭,謝闖趕緊低下頭喝起茶來。
他們剛才聊了很多,卻一直沒有談到愛情,謝闖心想,像她這樣優秀的女孩,肯定早已經成家了,說不定連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想到這裡,他心裡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憂傷,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排枝繁葉茂的榕樹,一條條根須垂下來,在風中輕輕晃動,燈光從樹葉的間隙中射下來,留下細碎的光斑,閃閃爍爍。
十二點一刻,門被推開了,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走進來,頭發花白,眉毛上揚,一看就很有智慧。何安琪忙起身相迎。她說:“餘主編,這是我的朋友,大詩人謝闖。”又對謝闖說:“這是我的老闆。”兩人握了手,餘主編從口袋裡取出名片,遞給謝闖,然後在他們中間坐了下來。服務員問:“是不是可以起菜了?”何安琪點了點頭。服務員又問:“要不要酒水?”餘主編問謝闖:“要白的,還是黃的?”謝闖說:“随便。”餘主編便說:“吃湘菜,是一定要喝點啤酒的。”謝闖說:“聽餘主編的。”餘主編年輕的時候也寫過詩,這些年也一直喜歡讀詩,所以,他跟謝闖很談得來,他們從雪萊談到惠特曼,從北島談到海子,談得很投機。何安琪見他們聊得投機,就把謝闖的想法抛了出來。餘主編很感興趣,馬上問他:“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這句話點到了謝闖的穴位,剛才還意氣風發的他,突然變得局促不安起來,紅着臉說:“我隻讀到初中。”餘主編一聽,明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下來,惋惜地歎了一口氣,為難地說:“不瞞你說,今天來了兩個碩士生,都沒能通過面試,我們這裡最低的門檻是本科,希望你能理解。”謝闖一聽,反而很不好意思,忙說:“理解,當然理解。”餘主編又說:“其實,你可以給我們寫稿嘛,我們的稿費還是很高的,一個月寫兩三篇稿,比一般工廠的工資還高。”何安琪說:“他現在還沒找到工作呢。”餘主編說:“找工作不難,關鍵是找到一份好工作,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一份有發展前景的工作,每一份工作都應該是台階,這要慢慢來的。我倒是可以幫你留意一下,有機會我一定給你推薦。”他頓了頓又說,“那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何安琪說:“他剛到佛山,還沒找到住的地方。”餘主編想了一下說:“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先住在編輯部。我跟辦公室的陳主任說一下就行了。”謝闖心頭暖暖的,趕忙給餘主編敬酒。
那天晚上,謝闖睡在了編輯部。夜晚的編輯部,空空蕩蕩,空氣裡有淡淡的油墨香味。他找了幾本雜志當枕頭,然後在沙發上躺了下來。正是初春,晝夜溫差很大,睡到後半夜,感覺有點冷,就找了一沓報紙蓋在身上,還覺得冷,就把幹拖把緊緊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