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 拆故鄉 1
時間:2024-11-07 10:16:44
自稱“老子”的懷一公手執一把生鏽的殺豬刀追殺着懷二公,兩人圍着那棵三百年的老榕樹轉圈,看得我頭昏腦漲。追殺嘛,按理說應是懷二公在前,懷一公在後,可是追着追着,變成了懷一公在前,懷二公一颠一拐貼在懷一公的後背,兩人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着,停不下來。r懷一公仍然慣性地往前沖,并沒有反手砍一刀。懷二公也奇怪,他也不畏懼懷一公手中的殺豬刀,倒怕他摔倒一般伸直雙手,防着。r這是我在村口撞到的奇特的一幕。r懷一公和懷二公自然是親兄弟,一個瞎子一個瘸子,又都是老不死的鳏夫,狼狽得很呢。可是他們守着村口的那棵大榕樹,守着記憶中的“三瓦堂”,叔叔曾經說過“這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說懷一公,一個瞎子嘛,能搞出什麼名堂?懷二公倒是會寫毛筆字,七十年代在三瓦堂代課——三瓦堂是曆史遺物,是由他們的祖父創建的私塾,他們的父親來不及發揚光大,人先沒了。八十年代初,三瓦堂改為五個人完全小學,懷二公又瘸了一條腿便失業了。沒米下鍋已習以為常,兩人省吃儉用,是一條蝦米都要掰成兩截的貨。十幾年前,我爸還沒退休時給兩兄弟辦了五保,這幾年,生活有無起色?不曉得——問題是他們怎麼自相殘殺起來了?r四周有人圍觀,除了幾個會颠會嚷的小孩,便隻有五六個面目灰暗的婦女和老人了。我問年長的老尾叔,他們怎麼啦?r老尾叔乍見是我,目中忽然有了淚光,小葉回來了,好。接着又搖頭,是弟弟偷了哥哥的棺材本,要蓋房子。r我奇怪地問,蓋什麼房子啊,他們不是有三瓦堂嗎?r——是的,即便三瓦堂已經煙消雲散,曆史還擱在記憶深處。我向老榕樹東側看去,三間老屋還在,這就是懷一公和懷二公“記憶中的三瓦堂”嗎?邊上搭一個低矮的豬圈,雖然灰暗,卻仍能住人。r都是你叔叔提起的,說要分房子,還說是什麼生态移民。你看,這下大家都蓋瘋了。老尾叔的話讓人費心思,我當然知道天堂村要生态移民的事,我這次回來,就是因為父親的一封信。r父親與叔叔的怨恨是早就埋下的,在我的追問下,奶奶曾經透露過一些“秘聞”——我的曾爺爺在解放前可是十裡八鄉有名望的人,會寫字,會搭脈,同時也是天堂溫家的族長,一貫與人為善,是少有的公正與善良的結合體,人稱老琴公,公,并非輩分,而是尊稱。目前,天堂山的一個肩子就叫老琴崗子。曾爺爺是個心驚膽戰的單傳,更可怕的是到了他這一代竟然又沒有了子嗣,他曾自嘲“連個卵也沒有。”四十歲後曾爺爺死心了,一口氣抱養了一雙兒女,這女的就是我的奶奶,從溫姓;男的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在随後漫長的歲月中,都叫他“八十塊”,這是調侃他的身價,當時曾爺爺就是花了八十塊大洋從葉家的旮旯裡淘來的寶。爺爺不姓溫,仍保持原姓葉——這就是當時買賣的條件。到了父親這一代,姓溫的曾爺爺和姓葉的爺爺有了矛盾,爺爺堅持己見,要讓兒子随葉姓,其時曾爺爺已經奄奄一息,早沒了先前的霸氣,隻好答應,但他提出一個要求:再添男丁一定要姓溫,以接溫家之脈。爺爺看了看病榻上養育了自己幾十年的養父,也隻好折中了。因此叔叔随曾爺爺姓,而爺爺姓葉,爸爸也姓葉。這就有些生分了。r六十年代,爺爺把兩個兒子從泥田裡揪到了縣人武部,要他們去從軍,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啊,兩個人體檢都合格了,卻隻能去一個。爺爺留下話,姓葉的留下。結果是聰明透頂的父親留在家裡,一向老實笨拙的叔叔去了部隊,如果僅僅為了當兵的名額之争,親兄弟還夠不上怨恨,問題是叔叔的官越當越大,都當到将軍了,而我爸雖然機緣巧合進了鄉政府,可到退休都隻是個副鄉長!父親的固執與驕傲同時在他的身上得到淋漓體現,他本就聰明透頂,可惜與笨拙的叔叔命運迥異——父親常常歎氣,如果是我去了部隊……命運這東西實在難說,如果是聰明透頂的父親去了部隊,會怎麼樣?天知道。r爺爺去世後,奶奶開了口,如果你爸爸去了部隊,不一定能當到将軍。r我問為什麼,奶奶說,因為他太聰明了。r奶奶又說,我們家也就出了一個明白人。r其實,在我看來,上面兩條理由并非叔叔與父親“結怨”的最重要的理由——那麼,一對親兄弟為什麼會“反目成仇”?天知道。r眼前,懷一公颠得越發厲害了,就連懷二公也累得不行,他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了一聲,雙手還是那樣箕張着,像一隻母雞護着小雞,唯恐懷一公會随時跌倒。r懷一公已經罵不出聲了,嘿咻嘿咻地喘氣,臉色白得吓人。r懷一公,不要再追了。我想上前阻止他,剛剛跨出腿,卻被老尾叔一把揪住,你不能去,這一阻,懷一公會倒下的。在咱天堂,這“倒下”一說,還有“死”的意思,老尾叔是個赤腳醫生,自然有譜。我吓了一跳,難道任由兩個老人這樣糾纏下去嗎?懷一公畢竟已是八十好幾的人了,又天生瞎子一個,繼續跑下去,後果不堪設想。r老尾叔說,小葉,你看出來沒有?r我一頭霧水,看出來什麼?r老尾叔說,其實懷二叔可以逃走,可是他怕哥哥摔倒。r我連連點頭,不錯不錯,畢竟是親兄弟,心連心嘛。r老尾叔說,懷一公不回頭,說明心裡根本就不想傷害弟弟。r是啊是啊,兄弟阋于牆,這是誰也不想的。r什麼牆?老尾叔歪過頭問。r沒、沒什麼。r吼,吼吼……懷一公在喘氣,他已經停了下來,腿腳還在朝前機械地颠着,又轉了兩個圈,終于站住了,他佝偻着身子,翻着白眼,吐着白沫,樣子甚是吓人。r懷二公一個踉跄,幾乎撞到了大哥身上,他的腿腳不靈便,眼神卻不錯,一個閃身,擦過了懷二公身側,又一個踉跄,二公一頭栽進了右側的豬圈裡。r老尾叔等人趕緊上前扶住懷一公,讓他倚着老榕樹喘息,唯恐他倒下。r我一個箭步跨進了豬圈,把滿頭滿臉都是豬屎的懷二公抱起來,幾個老人和婦女也來幫忙,扶腳的扶腳,擡頭的擡頭,把懷二公放在大樹下的長條圍石上。r豬圈裡的兩頭大肥豬吓得亂顫亂叫,挨刀一般,整個天堂村都響動了。r懷二公閉着眼睛,嘴巴卻在說,我哥怎麼樣?r我連忙回答,沒事沒事,阿公,你哪裡傷着了沒有?r懷二公倏地睜開了眼,啊,是小葉啊,你回來了,回來好啊,這事可有人主張了。r翻身坐了起來,他的體力真是不錯。r懷一公還在樹下喘息。懷二公别過臉看了一眼,恰好懷一公也轉過頭來,滿目眼白。r懷二公收回了眼神,語氣已有些悲戚,小葉,你可看清了,我要逃早逃了,我是怕他摔倒。r我說,阿公,你先歇歇氣,我看到了,你們是親兄弟嘛。r懷二公說,那是,打虎上陣親兄弟,哪能自己人搞自己人。r我笑着說,是啊,自己人怎麼能搞自己人呢,親兄弟也沒有隔夜仇啊。r懷二公連連點頭,還是小葉有文化,說到我的心裡去了。他朝我使眼色,我自然明白,這是要我勸一勸他大哥呢。r我拔了一把草擦了擦手,來到懷一公身前,阿公,你還記得我嗎?r懷一公的氣息已稍平,有氣無力地說,小葉嘛,風吹過樹頂我就會想起你小子,你是個明白人。r是啊,這棵百年老榕樹其實有一個學名:小葉榕。小時候,我沒少搗蛋,下河摸蝦魚,上樹掏鳥蛋,有一回從小葉榕上滑下來,摔斷了左臂,就是懷一公聽到響動,叫了人的。r懷一公不僅僅對我個人有恩,對我們家也有恩。奶奶說過,當年曾爺爺沒有子嗣,她和她的“八十塊”一個抱養,一個是買來的,即便繼承了溫家香火,也不過屬于外人。這在農村是十分微妙的,如果哪天矛盾激化出來,那就是一個硬傷。五十年代,劃成分的時候,村幹部裡有人要把我爺爺劃成富農,理由是曾爺爺解放前是個大财主,家裡有兩個長工——這話我信,曾爺爺要不是有田有地有山,怎麼可能用他的名字命名一個山崗?奶奶也講過,家裡的那兩個長工一個叫進,一個叫進一,雖是巧合,卻是一種美好的願望。奶奶說,進好啊,進一更好。人就要往前進不是?實際情況就是這樣,我們家有一個進,還有一個進一,曾爺爺更是把名字鑲嵌在那個山崗上,不劃富農過不了關。那時候,爺爺已經沒有了底氣,但是懷一公站出來了,他既是溫家人的族長,又是生産大隊一組組長,他說了一句公道話,老琴叔三代單傳,平時裡雖有幾個人幫工,但他自己都是上田頭的,污頭穢面的,這叫什麼财主?他的為人,他為鄉人做過的善事,難道你們都昧着良心忘了?這句話像根頂門闩,一下子把人頂翻了,那些人也許真的回家摸了摸良心,最後竟然不了了之,這才有我們家一個去當兵,一個參加了工作,不然,什麼都要黃。r這個功還是要記在你懷一公頭上的。奶奶的意思我們都懂,她是要我們記住人家的恩情。這些年我可沒有忘,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孝順他。r我已經有四五年沒回家了,這懷一公的耳朵可真尖,阿公,是小葉,你怎麼聽出來的?懷一公嘿嘿地笑了兩聲,咱天堂村的人走路砰砰響,哪像你這麼輕腳慢蹑的?輕腳慢蹑的一定是城裡人。他說,當然,你的腳步聲裡還是有咱村人腳後跟先下地的習慣,這習慣啊,你就是走到天邊也改不了。我說,是的,改不了。我對懷一公特别的耳力和缜密的分析表示雙重的敬佩。r懷一公瞪了瞪眼,你有幾年沒回家了?不孝哩。r我伸出五根手指頭,又收了回來,我忘記他是個瞎子了,阿公,五年了吧,我知道自己不孝順,對長輩不孝,對天堂村也不孝順。r說得好。懷一公的聲音又大了些,他擡起頭來,“看”頭頂的榕樹,榕樹已經鋪天蓋地,至少占了兩畝的樹蔭,陽光被那些樹葉分割成一條又一條金線,照射在一張老臉上,我發現懷一公的眼裡已經有了淚水。r小葉,你知道嗎,我們村已經整整三百年了,乾隆三年,我們的老祖宗十三郎公和十四郎公就搬來這裡了,十三郎公傳了五個男丁,十四郎公住在老厝,後又搬到新厝,兩條命脈,綿延十幾代,可是,這下要沒了。r懷一公已經号啕起來,我都活了八十三了,倒下也不可惜,可是這個村不能倒啊!r講起村子的曆史,懷一公哽咽不成聲。r确實,在我們天堂村,以前上個學要走十裡泥沙路,如今更是連村裡的小學也沒了,聽說就算鄉裡的中心校也剩不了四五十人,實在荒涼。r懷二公站起來,哥,你要想開點,移民啊,還是生态移民,這是好事,你想想,我們這地方能住人嗎?說什麼沒什麼,趕個集要走大半天,原來上千個人丁,你看看,現在還剩下幾個?r是的,天堂村已經剩不下多少人了,村裡的人大多要叫阿公叫阿婆的,也就是祖輩,還有幾個曾祖輩的,已直奔百歲而去。r懷一公手撫村碑(村人稱為樹下碑),一字一頓地念道:r平陽去縣治可三十裡許,涉江東南,有村抱山而名,曰天堂,有一古烽火台。環十餘裡,有清溪焉,有竹林焉,有巨石焉……八景具于一村,而村之居民凡百餘家雲。r古人喜立碑,天堂多碑志。這個小小的村子裡不但有這個村碑,也有祠堂碑,五尺巷碑,小學也有一個碑,溫公墓道也有一個碑,就連天堂山也有一個禁止牧羊碑。r我有些驚奇,想不到懷一公一個瞎子竟能從碑石上摸出一篇文章來。r懷一公呵斥道,什麼能不能住人,我們不是住得好好的嗎?天堂有八景,景景迷死人,移民,移民能把這些老景緻移走嗎?r懷一公的話讓我凜了一凜。據說,現在的科技能把一座大廈原封不動地移走幾公裡,可是故鄉這座精神的大廈移得走嗎?這世上,什麼都能放下,就是這故鄉不能放,也放不下,它将永遠擱在我們的心口,擱得人酸痛。r懷一公手撫村碑,沉聲道,天堂村的人丁不在村裡,在天下。r天堂村的人丁在天下!這話可不像一個農民說的,更不像一個瞎子說的。r老尾叔顯然是站在懷二公一邊的,小心搭讪着,懷一叔,天下是年輕人的天下,我們都老了,下一代不走出去,天下有多大就真的不知道了。r碑者,志也。曆史的形成不是偶然的,天下再變,天堂村不變。懷一公哼了一聲,起身走了,雖然蹒跚,卻堅決。r懷二公已經用袖子抹去臉上的豬屎,心也放松了下來,翕動着鼻子,小葉,你說,我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一定要移民?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