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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1600年)3

時間:2024-11-07 10:06:11

第一代楊家土司,都有名有姓,記載得明明白白。其功績,其偉業,其僅僅隻起傳宗接代的作用,也都有記叙。

r唯傳至楊應龍這一代,民間風傳,楊應龍明義上是楊烈之子,究竟卻是皇家子嗣,非土司血緣,而謂皇家血統。

r民間盛傳,在四川綦江油羅坪鎮的趕水上街,謝家庭院裡有個貌若天仙的女子,名叫謝月英。這姑娘膚色和剝了殼的雞蛋一樣潔白,眼睛波光流盼,凝視路人時似能閃爍晶亮之光,微啟雙唇,就有笑意蕩開。十裡八鄉前來趕場的漢子見了,都會啧啧稱奇,久久難忘。聽得街坊鄰裡介紹,謝月英不但相貌出衆,且絕對聰明伶俐,針線刺繡功夫了得,尤還擅長琴棋書畫,寫得一手娟秀的好書法。到油羅坪鎮上來趕場的人,都把見她一面視為幸事。

r二八青春以來,不知多少媒人上門,把謝月英家門檻踏平磨光了好幾根。那些川南、播州、赤水河兩岸自視甚高的文人雅士,富豪子弟,抵過多少能言善辯、巧嘴利舌之人來談婚論嫁,都無功而返。

r轉眼十幾年過去,謝月英已屆二十有八,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姑娘,都還沒挑中一戶人家嫁出去。

r喜歡遊曆高山大川的萬曆皇帝之父,隆慶皇帝遊山玩水之時,還鐘情于微服私訪,開宗明義是了解真實的民風民情。

r這一年他溯流而上來到了油羅坪,在熙熙攘攘茶客聲浪鼎沸的酒樓裡聽說了謝月英的名字,便想弄個明白,民間所傳絕色美女,到底是個什麼樣。和他皇宮裡的嫔妃相比,有點啥差别。尤其他想弄清楚,年近三十的妙齡女子,為啥不願享那魚水之歡。依照慣例,放低一點标準,世間俊秀男兒,文雅的、豪放的、體貼的、高大威猛的,總有一個可以嫁呀!

r于是皇帝别出心裁,扮作一個遠道而來趕赴京城的書生模樣,走進謝家院壩去讨一口水喝。

r皇上心裡也是想試探一下自己的獵花兒手段。

r巧了,叩門而入,謝月英正坐在院壩裡擺開在案桌上繡一幅鴛鴦圖。

r隆慶皇帝上前施禮,講明自己是闖進院壩讨口水喝的書生。

r謝月英一擡頭,波光閃閃的雙眼望定皇上的那一瞬間,隆慶皇帝的心竟怦怦然跳得快起來。心頭暗忖:好一個絕色女子。

r謝月英見一陌生男子凝定般緊盯着看自己,顯然也是一驚:此人好大膽、好有氣度。慌得她隆起的胸脯頓時波動起伏,有點不知所措。

r世間常說的一見鐘情,大約就是這樣吧。

r皇上落落大方地不請自坐,回過神來的謝月英提起條案上的茶壺,請來客品茶。

r于是乎,由茶而繡品,由繡品而女工,由女工而油羅坪這地方的風情俚俗,兩個人邊品茗邊侃侃而談,竟至都忘記了時間和地點。及至日落西山,天近黃昏,書生才想起要在油羅坪街上尋一個客棧留宿。而謝月英則指點道,謝家庭院斜對面,就有一家窗明幾淨、收費合理的棧房,正是謝氏本家兒開的。

r隆慶皇帝于是發問:“那客家有無晚飯?”

r謝月英欣然道:“粗茶淡飯,米香湯鮮,川南風味,殊有特點。”

r皇上大膽相邀:“願謝姑娘茶香味醇,冒昧相邀共進晚餐。”

r一個大家閨秀,遇到一位不請自來的遠方來客盛情邀約,前去酒樓吃晚飯,不用說自然會客氣地婉辭。誰知這謝月英竟一反常态,斷然違反閨密的禮儀,慨然應允:“公子有這番美意,月英恭敬不如從命。”

r隆慶皇上喜出望外,當即先辭出來讓下人安排。

r雖然是微服私訪,輕易不暴露皇恩浩蕩的真實身份。但是皇上的身旁前後左右,随從跟班、貼身護衛乃至内宮的要人,還是便服跟着一大堆。油羅坪街上,見慣了世态的街坊鄰居,早已看出了今天這川南綦江地方的小鎮,氛圍和往天價大不相同。尤其是謝家所在的謝家街巷子周圍團轉,哪來的這麼多陌生漢子。況且這些漢子不少人是北方長相,穿戴的衣裳裡頭,不是腰間拱出一塊,便是肩後突起,明顯地随身攜帶着“家夥”。

r原來這油羅鎮雖然是川南黔北山地上的一個偏僻小鎮,卻是周圍四鄉八寨老百姓逢場必趕的一個集市。多少年來,團團轉轉、遠遠近近寨子上來趕場的老鄉,相貌個頭都是看慣了的。街上突然出現了一張新面孔,逛來逛去的鄉親心頭都是清楚的,這必然是外來的客商或是貨郎,還有路過的書生。而且一瞧你的衣着打扮,便能猜出你有幾斤幾兩,什麼來頭,是富商還是寒酸的窮文人。

r今天這架勢、這場面,這麼多看上去面無表情、又仿佛無所事事的陌生人,肯定來頭不小。

r再一打聽,說是一個往京城趕考的書生,正在謝家院壩裡和嫁不出去的美貌姑娘謝月英品茗聊天,縱情地清談琴棋書畫,滞留不去。難得的是,從來清高得不屑于與人多搭言的謝月英,竟也忘了時間和往常的矜持,幾次笑得合不攏嘴。還破例地答應私書生同上街面酒樓飲酒。

r皇上發了話,小小的二層木闆房酒樓從天而降一筆大生意,所有的包間大堂桌面全給統一安排了筵席。尤其是操作烹饪冷盤、熱炒的廚房裡一下子擁進了好多漢子,并不說話,隻是眼睛不眨地瞅着廚房的每一個動作,和采用的雞、鴨、魚、肉各式菜蔬,還額外要求大師傅及所有幫工必須淨手。對每一道做好了端出去的菜,還必須有個斯文的人仔細地預先嘗過。

r這等排場,如此講究,平時縣官老爺都很少光顧的油羅坪鎮上,誰曾遇到過。

r這個自稱趕考書生的是何等人物,街坊鄰居們确實費神猜測了。

r一頓晚飯,在二樓小小的包房裡吃到了月上中天。

r隆慶皇上在宮裡被如雲的佳麗簇擁着,何等樣女子不曾見過?

r可他見慣了的,都是從民間精選細挑,層層篩選來的嫔妃。那些挑選的要求都是嚴格和程序化的,什麼口若朱櫻、鼻如懸膽、皓齒細潔、芳氣噴襲。形象必有似芙蓉出水、長短合度、領白而長、肩圓而正、嘴硬而平、步行時如青雲遠岫、說話時如流水滴泉、嗲得适度。總而言之,既要具有貞靜之德,又要颀秀而豐整,皮膚須得仿佛朝霞映雪般純豔。送進宮以後,還得過裸檢一關,必須築脂刻玉,胸乳大小渾然天成,甚而至于私處墳起,陰溝渥丹,氣息猶如微風振蕭。

r如此這般挑剔地選了來,美是美矣,可女子應有的風情、個性,男人最易心動的性感,全都蕩然無存了。

r隆慶皇上在油羅坪遇上的聰明絕頂、才藝雙全的謝月英,恰恰是他平時見不着的那種女子。年歲既長,謝月英顯得豐韻凸顯,猶如熟透了的碩果,知書達理,她并不知皇上身份。對隆慶的每一句話,她都落落大方,毫無羞怯掩飾,充分展示了女子的性情。還有她那長相,比如那兩片略顯厚實且具個性的嘴唇,不說話時微微噘起,遇到來民間搜羅美女的官員,僅憑這一條,就把她給淘汰了。可她讨人憐愛的恰恰就是這兩片性感的嘴唇,抿緊了時十分可愛,而一旦微笑起來,兩片嘴唇若嬌嫩的花朵一般展開,整個臉龐便溢滿了燦爛的陽光讓人瞠目結舌。還有那一雙靈動顧盼的眼睛,傾聽皇上說話時那一番洗耳恭聽的模樣令隆慶的每一句話都帶了興奮感,提高了音量。而當她聽得露出由衷的微笑,皇上簡直快活得手舞足蹈起來。

r皇上的性情貼身的随從豈能看不出來,恭恭敬敬端上來讓謝月英品嘗的魚湯裡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添上了點點兒皇宮裡帶上來的東西。

r鮮美的魚湯喝下去,謝月英衷情傾聽皇上說話的目光起了變化,變得含情脈脈,變得濃情蜜意,變得渾身感覺到燥熱,變得皇上離座一步一搖走近她身旁、挨着她坐下時,她不由含羞帶嬌地轉過臉去,半推半就地倒在皇上的懷裡……

r從一見鐘情到傾心相許,從相敬如賓地吃晚飯到同床共寝。這樣的巨大變化令謝月英父母都不敢相信,他們隻能說這是命,抗拒不得的。

r隆慶皇上在油羅坪鎮上裡三層外三層嚴密護衛着的謝家街小小酒樓裡一待數日,皇上終究是皇上,不能久留。太監催、随從遞話,皇帝得回京城了,懷上龍種的謝月英依依不舍、纏纏綿綿,她好不容易傾心許身的人卻不能把自己帶走,她求隆慶想個辦法,要不她一個平民百姓的美女子,無法在油羅坪老街上活下去。

r事關性命,隆慶皇帝不敢怠慢。他答應謝月英一輩子都能享盡榮華富貴,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r離開油羅坪之前,他修書一封,交給謝月英。信上說得明明白白,楊烈統治播州有方,播州山地、莊園、茶園、菜園、豬場、魚潭、養馬場、銀場、鉛場、鐵冶、采木、杉山、漆山……井井有條,井然有序,沃壤富土,富兵于農,尤其奉文采運神木有功,特将絕色美女謝月英賜指于他。

r那楊烈看到謝月英這個難得尋覓的美女送上門來,還是皇上指婚,哪有不接受之理。當即擇黃道吉日在永安莊舉行了隆重熱烈的盛大婚禮。

r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謝月英生下兒子,楊烈就為其取名楊應龍。意思是皇上賜婚而得的兒子。

r故而,播州土司王朝,茶餘飯後,道及楊應龍身世時,人們就會津津樂道地傳播這個故事。

r楊應龍不但是個龍種,還是一個情種,他的出生就是隆慶皇帝和多情的謝月英風流的産物。

r楊應龍是當今皇上朱翊鈞的兄弟一說,也便傳播得十分廣泛。而且添油加醋、繪聲繪色,越說越有細節,越說越曲折有緻。

r既是兄弟,那麼天下皇帝隻有一個人能做,有我沒你,有你沒我,兄弟阋于牆,皇帝才要賜尚方寶劍,派能征善戰、八面威風的大将軍來以泰山壓頂之勢,發動這一場平播之戰。

r說是要讓名将之後的李化龍這一條龍,來徹底地“化”撣楊應龍這條龍。

r要不是楊應龍前面28代楊家土司,曆經唐、宋、元、明幾個朝代七百多年,他們也都曉得播州是一塊出産富饒的土地,他們也想一統江山,把播州改土歸流,劃歸皇帝直接管轄,卻不來“平播”,而恰恰到了朱翊鈞手上要來打這一場大戰呢!

r民間傳說,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連楊應龍本人,也聽說過不止一次。寵妾周豔瓊聽得這麼說,實在也是不奇怪的。

r隻不過到了這個危急關頭,仗打到這麼兇險得血流成河的地步,周豔瓊再提出這點兒理由,來同誓不罷休的李化龍去講,是十分可笑的事情。

r終究是婦人啊,她隻有一顆忠于他楊應龍的心,她怎可能曉得這世事的難測和兇兆連連呢!

r周豔瓊嘶聲哭泣起來,聲音雖不大,可傷悲卻是發自肺腑的。她邊哭邊斷斷續續地道:“原以為,終究是骨肉兄弟,告一聲饒,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哪曉得,這是風傳,不是真的啊!”

r“怎麼會是真的?”楊應龍朗聲一笑,用這爽朗的笑聲來撫慰周妾的擔憂和恐懼,“那油羅坪鎮上的美人,有名百姓叫謝月英,可我的母親系張氏,玄在仁江岸邊的土山台地上,人稱風水寶地官墳嘴……”

r周豔瓊見楊應龍一面說話一面起身穿衣,也随之坐了起來,抹了抹眼淚,邊穿内衫邊道:“都說了那不是真的,你父楊烈出喪時,你不是下令四道城門大開,事先準備好的七十二口棺材從城中央一起出發,擡出城去,各走一方嗎?”

r楊應龍在内衣衫外頭披戴上盔甲,笑了起來:

r“那是迷惑人的,讓那些盜墓的搞不清楚哪裡才是真正的墳冢啊!”

r“虧你想得出,害得我和田雌鳳、何玉碧幾個妻妾,連清明往哪兒上墳都不曉得的。”

r楊應龍一聲長歎:“殡葬品多,怕遭盜、更怕祖墳被挖,不吉利啊!這回要出得去,我一定帶你們幾個去官墳嘴祭祀一番,那地勢好啊!我千挑萬選定下的。背靠官墳大山,面向熊家岩……”

r“你一說我曉得了,那地方我也到過。”周豔瓊插嘴道,“有一回随你坐轎子路過,你說歇息一會兒的地方嘛!”

r楊應龍走近周妾,摸了一把那豐腴白淨的臉龐:“正是那裡。襟山帶水,你說那風水是不是……”

r“真的好,真有眼光!”周豔瓊連連點頭,“江邊那片林子,密密簇簇地直連到山巅,有山有水,看得人心都舒暢。我隻随你過這一回,就記住了。特别是那片竹林,鳳尾一般,美得人心顫顫的,碧碧翠,秀麗得很。應龍,反正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嫁随了你,我也認了。”

r應龍一怔,這女子無才也無多少學識,和鴿子一般溫靜的何玉碧相似,就是相貌好,看着讨人喜歡,她們沒多少心機,也不像田雌鳳那樣聰明伶俐、權勢性強。她說出的是真心話,官軍大敵當前,把海龍囤圍了個水洩不通,她們想必也感覺到了災禍臨頭,到這個份上都似願追随于他,算得忠烈女子了。

r楊應龍正尋思說什麼安慰她一番,有人叩門,并大聲報:

r“軍師孫時泰求見!”

r周豔瓊迅疾抹去眼角的淚痕,主動道:“我避一避吧。”

r楊應龍擺了一下手,低聲道:“還是我迎出去,你收拾點細軟吧。”

r說着,拉開粗重的門闩放到一邊,邁出門檻,走向會客的廳堂。

r沙沙的雨聲随着海龍囤山巅的風吹奏出一番嘈嘈雜雜的氣象。楊應龍一入廳堂,個頭不高、身手敏捷、眼光雪亮犀利的浙江軍師孫時泰,就不卑不亢地迎向前來。

r楊應龍手一擡,指着廳堂裡擺放着的金絲楠木太師椅道:

r“孫軍師,請!”

r“千歲爺請!”孫時泰走近那椅面閃爍着繡人金光的椅子旁,并不入座,隻是站着,請楊應龍先在上座入座。

r楊應龍願意聽這遠道而來投靠他的浙江人稱自己“千歲”,他曉得孫時泰是衷心地認為自己是當代的英雄。要不,他随時随地擡腳就可以離開自己,回到他那個自稱有山有水有海還有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故鄉去。可他矢志不移地跟着自己,追随自己,他也說皇帝沒啥了不起,是個昏君,國家朝廷被他搞壞了。這大明王朝的皇帝,一個不如一個。楊應龍對下江過來的人,曆來不甚信任。特别是聽說孫時泰初來播州時,不過是帶些針頭線腦來做點兒小本生意的,更沒把他放在眼裡。有所接觸以後,知道他讀過幾年私塾,也不是那種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大學士,隻是到他播州,投到楊氏土司門下,混碗飯吃而已,于是便把他當個幕僚收留下來。收留他的原因之一,和他是個浙江人多少有些關系。大明王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在打下江山時,不也用了一個浙江青田人劉伯溫嘛!

r但是,接觸久了,逐漸聽到孫時泰給自己出的幾個主意,楊應龍對他刮目相看了。比如他說大明王朝的總體大局方針是“控扼播州”,也就是不管采取何種态度和方法對待播州,目的隻有一個,控制播州,扼住播州,利用播州,播州面對終歸得“改土歸流”的大勢,得審時度勢,在夾縫中求生存。生存得好壞,靠的全是播州自己。楊家土司700年來的曆史,不正是這樣嗎。

r一番話,聽得楊應龍豁然開朗。1573年(萬曆元年)從父親手中接續執掌播州大權以來,和朝廷打交道,和貴州、四川的各式地方官員打交道,甚而和周邊大小土司打交道,楊應龍從22歲到現今49歲,感覺到的不正是這樣嗎。

r于是他詢問,如何在夾縫中求生存的過程中,讓延續了700年的楊家土司小朝廷得以發揚光大,香火永續呢?

r孫時泰出的主意是對朝廷、對皇上,得恭順、服從,哪怕這皇上是個昏君,可他代表的是大明王朝,是社稷國家,隻要能做的,得替他去做。這是替朝廷做,替國家做,替黎民百姓做。但是在服從和恭順的同時,也要顯示自己的實力和能力,讓朝廷曉得,播州不是“殼蛋”一個。

r聽到這裡楊應龍笑出聲來,這浙江口音很重的孫時泰軍師,說起播州話來,總讓他忍俊不禁要笑出聲來。也難為他了,會吃辣椒、酸菜的同時,還能講一口播州話。

r孫時泰還獻計道,顯示自己的能力和實力就得有一支忠心耿耿的軍隊,既善于在播州和川貴山地骁勇作戰,又效忠于他楊家土司,這就得有一支播軍。要将士效忠于土司王朝,土司王朝就得給播州本土上的漢兵、苗兵、土家兵土地、江河、屋舍、莊園,讓他們在這塊土地上活得知足,娶妻生子,有一口飽飯吃,有禦寒的衣裳穿,有歡樂的節日過,讓他們由衷地感到,這江河土地,這莊園屋場是他們的,這播州自古以來就是他們繁衍生息的家園。這樣,他們才會為楊家土司王朝出力,他們才會在和其他土司、和貴州、四川官府發生摩擦沖突時,浴血奮戰,勇敢殺敵。

r楊應龍照着孫時泰軍師的話做了,果真,他率領的播軍團所向披靡,無堅不克,無戰不勝。讓周邊的土司、貴州軍、四川兵都談播色變,畏播如虎,遇到播軍就避讓躲閃。

r讓楊應龍從心底深處真正佩服、現在又悔之莫及的,就是他近幾個月來一再跺腳哀歎的是,一年之前揮師綦江時,孫時泰不止一次地及時獻計,乘勝追擊,一鼓作氣,直下重慶,遂而攻克成都,成就逐鹿西南的霸業。

r但他思慮再三,猶豫不決,畢竟這一擡腳,就把事情真正鬧大了。他之前的28代祖宗,都沒敢做的事,他也做不得啊!他做夢也沒想過要造朝廷和皇上的反,他更不敢想象兵出秦嶺、船下夔門、跑到中原大地上去和朝廷的大軍拼殺。他待慣了播州這富庶的山地,他過慣了28代祖宗傳續下來的世代簪纓富貴的日子,他身邊的妻妾個個對自己體貼入微,讓他盡享土司王的榮華和自得。他得見好而收啊,他得給朝廷和皇上一個回旋的餘地啊!他若占下了重慶,又打進了成都,哪裡還會有李化龍這條龍騰躍的地方呢!哪怕你李化龍是漢代名将李廣的第六十六代孫,哪怕你李化龍真有“化龍”之本事。

r決策失誤呀!

r把握大局失當啊!

r悔,後悔,懊惱,追悔,都來不及了。朝廷哪裡還認你留下回旋餘地那點兒心思呢,原來看法還有點兒不同的四川巡撫、貴州巡撫、李化龍,包括那個劉大刀劉,現在都站到了一起。在皇上尚方寶劍的揮動之下,拉開了這場平播之役。把他楊應龍逼到了海龍囤這座經營了幾百年的城堡裡,團團圍住了往死裡攻打啊!

r皇上的聖旨一下,沒有人會念及他曾經對朝廷的順從和貢獻,沒有人會說他還有對國家忠誠的一面。所有的人都把他視為妖魔鬼怪,一心要把他剿滅。

r哦,海龍囤,祖上因能在這播州孤峰突兀的山崖邊,年年春汛泛濫的季節,碧沙河山洪暴發在綠色的山山嶺嶺之間如一條巨龍般奔騰湍急、一瀉千裡的壯觀場面,特意取定的這一囤軍城堡,還能屹立在莽莽蒼蒼的山嶺之上嗎?

r楊應龍愣怔地望着坐在自己對面的孫時泰,看他此時此刻求見,有啥子話要說。

r侍女送上了播州茶,孫時泰端起,吹了吹茶葉,輕呷一口,擡頭望着楊應龍。

r楊應龍揭開杯蓋,放在一邊,并不喝,隻是期許地望着這位貼心的軍師。

r孫時泰放下蓋碗茶,犀利雪亮的目光瞥了楊應龍一眼,道:

r“局面已到了千鈞一發的地步。從李化龍在重慶校場誓師平播,号稱尚方寶劍統兵,江聚海内熊虎之師24萬将士,如雲而集至今,已有整整111天。”

r楊應龍眼睛瞪大了,這軍師,算得好準,這三個“1”的數字,對他楊應龍是禍還是福呢?他不屑道:

r“川南四路、湘黔四路,八道進兵。每路3萬人馬,哈哈,還不是畏播如虎。”

r孫時泰點一下頭:“在圍攏到海龍囤前時,無論是劉為主将的綦江路,馬孔英為主将的南川路,吳廣為主将的合江路,副總兵曹希彬為主将的永甯路,還有從施秉縣殺過來的偏橋路,童元鎮帶的烏江路,從大方、金沙逼來的沙溪路,黃平一帶進軍的興隆路,正像千歲爺你說的,他們都是擁兵自保,畏葸不前,誰都不敢挺軍先發。尤其三月中旬,将軍親領騎兵以硬弓強弩射殺了駕象的漢子,矢石交沖,逼迫沖鋒的大象甩鼻回頭,跑進官兵陣中狂奔踐踏,吓得官軍陣腳大亂,潰如蟻穴,連續取得烏江河渡關大捷,消息傳開,更使得他們官軍士氣不振、人心懈怠,将士畏難,不肯舍命平播。”

r軍師仍記得兩個半月前的勝仗,楊應龍淡淡一笑,無可奈何道出一句:

r“可李化龍圍上來的兵馬,足有24萬哪!”

r“是啰!”孫時泰道,“我細細一算,戰事打到現今,播軍損傷近萬,随千歲退守海龍囤上來的,有17000。而官軍沿途連連吃敗仗,損兵折将,計3萬有多……”

r楊應龍擡了一下眼皮:“你的意思是說,播軍是以一抵三……”

r“對頭!”孫時泰提高了點聲調,“若在一般的戰場上,這是大大的戰績了。可眼面前,是近20萬官軍,在此淫雨之中,把我們這海龍囤連坡連嶺,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台地峽谷,大路小道,都圍住了、封死了。”

r“軍師的意思是……”楊應龍曉得話講到此,是說到最為關鍵之處了,看看這孫軍師,聰明的腦殼裡頭,還能有啥主意和點子?

r“形勢不同了,”孫時泰放低了聲調,不無憂慮地道,“20萬人馬哪,不說牛馬就說将士,要吃、要喝、要屙,在這山野兩天裡,耗得起嗎?不說明白如李化龍和那些合兵連營的總兵官了,就是普通軍官和士兵,也曉得大兵壓境,一二十人圍殺一人,勝利在望了!他們不再畏播如虎,在重賞之下,他們要搶功了!不是這場雨,給我們提供了易守難攻的時機,他們早鋪天蓋地殺聲如天地沖上來了。千歲爺,你得果斷地拿主意了。已有播軍,少量小股的,潛逃進官軍中投降了。”

r楊應龍也已聽說,他詐降不成,謊稱自己已被炮火炸死,官軍之所以不相信,就是已有降兵,跑進了官軍陣中,細說了真相。他心中明了,孫時泰專門找他,是要把眼前面臨的險境明白告之他,讓他快快尋找一個脫身之計。楊應龍端起茶杯,茶水已不再燙嘴,他飲了一大口,把茶葉也喝進了嘴,遂而雙眼凝定般望着孫時泰。

r這個從浙江來的軍師是忠實于他的,是設身處地替他着想的。他是在用分析當前軍情戰事的辦法提醒他,趁着海龍囤城牆未破,趁着身旁還有一幫忠于他的勇猛将士在,趕緊想一個保全性命的辦法。

r這場戰争是輸定了。

r萬曆三大征,最慘烈的一仗,李化龍這條龍要勝他楊應龍了。

r可是如若20萬人擁上海龍囤,他們找不着他這個播州的土司王,尋覓不見他這個骠騎将軍,朝廷曾經的二品大官,平播之戰肯定不能算是徹底的勝利。

r蒼山好海,關山蒼蒼,播州山地密林深深,從小就在這塊土地上生、在這塊土地上長的楊應龍,要從海龍囤上孤身一人突圍出去,隐身在郁郁蔥蔥的樹林裡,還不是一件難事。

r孫時泰正是曉得這一點,才會隐晦地向他提出這個建議的吧。

r他大睜着雙眼,定定地望着孫時泰,孫時泰也正用犀利而又明亮的目光,等待着他的答複。

r楊應龍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算是表達理解了軍師的心意,遂而一字一頓地道:

r“我生是播州王,死是播州鬼。我不能離開海龍囤上的将士,不能離開我的家人和愛妾,讓我和海龍囤共存亡吧。”

r孫時泰的雙眼閃出點點星光:“我尊重千歲爺的選擇,願陪将軍共生死。”

r“哈哈哈哈!”楊應龍仰天大笑,離座而起,走近孫時泰跟前,孫時泰連忙從金絲楠木太師椅上迎過來,輕輕地充滿感情地叫了一聲:

r“主公!”

r楊應龍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不愧是我楊應龍的軍師。”

r“謝千歲爺。”

r“悔之晚矣,”楊應龍歎息一聲,面對孫時泰道,“可這句話,我還是要對你孫軍師當面講,我楊應龍後悔一年前沒聽從你獻的計。”

r孫時泰道:“還有啥沒做的事兒,抓緊吧。我觀測天象,這雨,播州山地的綿雨,還有一天要下。我測了一下,後天午時,雨就停了。”

r楊應龍沉吟道:“也就是說,後天午後,官軍就會朝囤上大舉進攻。”

r孫時泰點頭:“山巅上的雲霧在動了。”

r田雌鳳從一側的幽暗處站了出來:“千歲爺,我的爺,田七兒也跟我說,雲朝北,好曬麥,和孫軍師說得相合,雲從山頭往下飄,攔在半山腰,天就要放晴了。如若天一亮,朗開了,那後天準定晴。”

r田七兒也叫田奇,是田雌鳳的家門,自稱是田雌鳳的弟,他總叫田雌鳳的另一個名字:田惜玉,以示和田雌鳳關系非同一般。這形象詭異猥瑣、瘦小醜陋之人,五官恰似泥巴胡亂捏成的不在其位,卻絕頂聰明,能言善辯,博聞廣記,偏喜染及仆婦下女。隻因他有些怪才,能出些常人道不出的點子,往常閑日,總在楊應龍身邊晃來晃去,須臾不離。既是内戚,又獲信任,戰事初起時,令他負責藏匿第二十九代楊家土司累積的珍寶。海龍囤遭圍囤以來,已有幾日不見,田妾現又提及他,說明他們姐弟自有密商。

r楊應龍聽她話中有音,便把詢問的目光從田雌鳳臉上,又移到了軍師孫時泰身上。

r孫時泰坦然道:“将軍和如夫人商定之事,得搶在天朗開之前辦了。”

r一句話道破天機,說明孫時泰來找他之前,已經和田妾商量過。

r楊應龍問:“看在何時合适?”

r“就在今晚。”田雌鳳搶先道,“我已問過奶娘,她說雨天無妨的。”

r孫時泰又補充一句:“那也得将軍有令,找一個十分有利的時機。”

r楊應龍微微颔首。

r霍地,一聲驚雷炸響,随之又是滂沱大雨嘩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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