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第六章:知青點改學校了

第六章:知青點改學校了

時間:2024-11-07 09:43:35

《舊約全書·約伯記》第二十四章

林紅纓和何茂新老師的愛情事件,給星光大隊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知青點解散了。它變成了星光大隊的小學教室。

這個決定是星光大隊革委會主任、大隊支部書記巫國喜做出的。

巫書記是一個心地善良、為人謹慎的人,他打心眼裡同情這些城裡來的知青伢兒,他們遠離父母和親人,在農村裡幹着從未幹過的苦力活,出了什麼事還得自己兜着。像林紅纓這樣的悲劇,他再也不想看到它們在這群知青伢兒身上發生了。

巫書記非常鄭重地召開了一次大隊幹部會。在會上,巫書記對大家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由不得的事。這些知青年紀輕輕的,男男女女天天住在一起,不出點麼子事才怪了。”

“那可恁辦?”與會的人問。

“恁辦?知青裡頭要再出點麼事,哪個也擔不起。我的意見是,把知青點解散,知青宿舍改成學校。”

“改學校?”

“對呀,改學校。前幾年是不時興讀書,可現在不一樣了。要不,早幾年為什麼事要搞複課鬧革命?上面都講了,學生伢子學工學農重要,讀書也重要。伢子們進學堂讀書,起碼得學會算數和寫信。有的人家,全家都不識一個字,收到親戚的信,要找會識字的來幫着念,還要請人代寫回信。光沖這一點,伢子們就得有個正經學堂。我們大隊沒學校,如果把紅瓦屋裡知青住的那兩間騰出來,再加上大隊部的兩間,伢子們就有了讀書的地方。”

星光大隊雖然有十六個生産隊,但沒有一間正式的學校。孩子們上課都在各個生産隊提供的流動課堂裡。所謂“教室”,不過是哪戶寬敞人家的偏廈,或是某間暫時不用的隊屋。一間教室裡幾個班,一個老師教幾個年級,既教語文又教數學。有時,兩個老師在同一間教室裡,各上各的課,各管各的學生。老師們也都是隊裡的社員,時不時還要參加隊裡的勞動。

這些老師中,有的在“文革”前讀過幾年書,底子還行。有的就很難說,自己也識不了幾個字,加減乘除還要掰手指頭。

如果有了學校,再從那些有文化的知識青年中抽幾個出來當老師,這簡直就是兩全其美的事。巫書記盤算過了,兩間知青宿舍,加上大隊部的兩間辦公室,已有四間,再利用一下後面開會的禮堂,五個年級就齊了。禮堂和紅瓦屋間的空地,還可以拿來作操場。

聽了巫書記的話,大隊幹部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怎樣表态。婦女大隊長先發了疑問:“那,這些城裡來的知青伢兒住哪裡去?”

“住到社員們的家裡去。三十多個知青,每個隊分兩個落戶,就解決了。跟平時參加勞動時一樣,住到誰家裡,誰家管飯,隊裡每天給這家多記五個工分。再說了,知青們住一起,也不是個事。早晚還得再出點什麼事。這也叫‘防患于未然’!”

“我認為巫書記的決策是英明的。”婦女大隊長立即響應,“咱們大隊再不能出事了。”

“我們也沒什麼意見。”幹部們都先後表了态。誰都知道,“林紅纓事件”這次給星光大隊帶來了什麼影響。為了表示支持,每位大隊幹部都主動提出,自己家裡可以先安排一位知青。

巫書記很高興。巫書記說:“我家裡也住進一個。飯管飽,工分可以不記。”

“工分當然要記。要是您家不參加記工分,我們也都不好意思記。”一貫沉穩的财經大隊長說。

“說的也是,那就記吧!”巫書記點頭。他打算安排徐曉雯住進他家裡,徐曉雯一直在他們七隊參加勞動,和隊裡人熟。另外,這個女伢子是從遙遠的首都北京來的(他始終認為她是北京知青,而不是武漢知青),一到星光大隊就遭受打擊,挑堤暈倒,小軍出事又被誤抓進派出所。再說,這丫頭懂事,樣子也讓人疼。他早就看出兒子巫志恒喜歡她。這一點,兒子參軍前他就看出來了。

兒子以後是軍人了,有緣的話,這女伢子說不定真能成自己兒媳。就算成不了,他這個當書記的,能夠像父親一樣經常關照一下她,家裡有好吃的,能讓一點給她,也算是行善積德。他在心裡早有打算,讓徐曉雯去大隊小學教書(雖然她家庭出身有點問題,不太符合優先選拔的條件,但他早就想好了理由:她有低血糖,勞動時經常暈倒,可以作為照顧的對象)。

會議結束後,巫書記坐在高音喇叭前,以大隊革委會的名義,向全大隊做了宣布。他本想再召開一個知青會議,先通報後再宣布,怕知青們鬧起來不好弄,決定來個先斬後奏。難不成這些城裡伢兒還敢找他造反不成?萬一要造反,就再做打算。

想不到的是,知青們非但不反對,還普遍表示支持——

“這麼大個大隊,竟然沒有一所小學。知青點改了學校,小伢兒們就有地方讀書了。”張敬之領頭,知青們一緻表示贊同。

這可把巫書記喜壞了。他真是低估了這些知青伢兒們的覺悟。

知青點解散後,知青們到各生産隊落戶了。

徐曉雯和楊柳落戶到七隊。這次落戶,也是依照大家以往參加勞動的習慣分派的。落戶後,徐曉雯沒有住進巫書記家,而是住進了啞孩子重生家。

重生是個天生啞,生下來就沒說過話。重生十四歲了,已經是個少年。與一般的啞巴不同,重生的啞,有點奇特:他不會說,卻會聽。一般的聾啞,嘴裡尚能發出嗚嗚的怪叫聲,可重生的嗓子完全不能發音,是個徹底的無聲者。徐曉雯猜他是先天性缺少聲帶,或者是有聲帶卻不會震動。

隊裡有一個關于啞巴重生的奇異傳說。

重生生下來時,不會哭。接生婆急得對重生的父親喊:“快,去找塊鏡子來!”

重生的父親于是滿村裡找鏡子。那一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剛剛成立。但他們的意識中,還頑固地笃信着一些舊有的習俗。人們相信,一個孩子生下來不會哭,就是魂魄沒有随着身子一起趕來。隻要去找一面鏡子來,對着小孩的屁股照一下,再對着屁股拍幾下,那魂魄就會回到新生兒的身上,孩子就會哭了。

重生的父親在全村到處找鏡子,可沒有一戶人家裡有鏡子。像鏡子這種屬于資産階級的東西,農民們家裡怎麼敢輕易存放呢?重生的父親急得像一隻到處亂竄的野狗,從這個家裡跳進那個家裡,又從那個家裡跳進這個家裡,就是找不到一面可以用來給兒子照屁股的鏡子。

有人想起了小軍奶奶的梳妝鏡——那時小軍的奶奶還沒有做奶奶,也沒有投河自殺。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女人,人稱吳嫂子。作為一個舊社會的有錢人家的女兒,吳嫂子還保留着一些舊社會裡有錢人家小姐的習慣:每天早晨起來,都會對着鏡子梳理她的一頭青絲,雖然她的頭發已經剪得很短,是那個年代婦女們普遍流行的遊泳頭,但她仍然喜歡坐在鏡子前一絲不苟地梳頭,甚至還悄悄在發梢處抹一點桂花油。

當重生的父親在人們家裡竄來竄去地找鏡子時,有人提醒道:“快去地主婆家找!”

重生的父親這才一頭撞進了吳嫂子的家門。他果然看見了吳嫂子家的鏡子,可是那鏡子卻鑲在紅木的梳妝櫃裡,顯然,這是吳嫂子最心愛的一件嫁妝。重生的父親想要取走它,除非他将整個櫃子搬走。他想起了兒子呆滞的不會哭的小臉,一狠心,揮起拳頭往吳嫂子的梳妝鏡砸去。“砰”的一聲,鏡子碎了,重生的父親顧不上手背上湧出的血,從破碎處拔了一片,就沖出吳嫂子家門。

吳嫂子眼見得心愛的梳妝鏡在瞬間面目全非,一時有些目瞪口呆,等她在清醒中哭出來時,重生父親的身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重生父親氣喘籲籲地奔進自家門裡,舉着那塊帶血的鏡子對着兒子的屁股狂照時,小小的重生隻是在接生婆的狠拍之下,像魚一樣張開嘴,做了一個哭的表情,卻沒有發出一絲哭的聲音。

接生婆一邊對着新生兒的屁股猛拍,一邊不停地抱怨:“怎麼才找到鏡子?太晚了,太晚了!魂魄等不來鏡子,已經走了。這孩子恐怕不會哭出聲了!”

重生的父親注視着一臉哭容,卻沒有哭聲的兒子,頓時懊悔不疊,恨自己怎麼沒有先想到吳嫂子家的梳妝鏡。

重生的父母期待了很久,也僥幸了很久,但重生始終沒能發出聲音。無論喜樂,哭叫,他都隻有喜樂和哭叫的表情。人們相信,重生長大後,隻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聾啞人。

然而,人們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重生他不是一個聾啞人。準确地說,他隻是一個啞巴。一個會聽的啞巴,一個不會發聲的啞巴,一個十足的無聲者。

無聲者重生,讓人們情不自禁地聯想起他的出生,想起他父母那好笑的新婚之夜,那個讓過來人說起來就忍俊不已,唏噓不已的事件。這個事件到了孩子們嘴裡,則變成了一種惡趣,成了孩子們罵架時,互相辱罵對方父母的隐喻與參照。

一個說:“你爸媽狗連蛋,你媽以後生啞巴。”

另一個說:“你爸媽才狗連蛋,你媽才生啞巴……”

這個事件說起來實在有些荒唐。一對新婚夫婦,初入洞房之夜,竟出現了令人無法理解的尴尬情形:新郎的身體被新娘牢牢地鎖在了裡面,最後不得不請人将他們用擔架擡到醫院去解決。最終醫生采取了什麼措施将兩人分離,人們不得而知。但這個事件卻成了星光大隊經久不衰的笑談。據說,新娘天生患有一種神經性的毛病,一旦情緒過分緊張,就會出現神經抽搐,身體痙攣的現象。人們曾親眼看見,重生的母親在一次勞動時突然抽筋,把一張好看的臉都抽歪了。抽完,她的臉部又恢複了正常,就像她的臉從來沒有變歪過。

人們便理解了那樣一次奇特的洞房事件。這個令當事人感到無比羞愧和悲哀的“狗連蛋”事件,人們隻覺得好笑,覺得其樂無窮。這樣的事件,甚至讓隊裡的已婚男人們充滿向往和羨慕。他們私下裡對自己的老婆調笑:“哪天你要是能像重生他媽那樣把我鎖一回就好了。”

女人便砸一拳自己的男人,笑着罵:“要是叫人把你擡到醫院去,看你不羞死!”

“羞個屁呀!不就是把私底下的事變成公開的嗎?誰結婚了不做這事?”男人不以為然。

“你不要臉,我還要呢!”女人便有些悻悻然,心裡也禁不住生出一些好奇:重生他媽是恁個将男人鎖住的?

這個事件,于是成為重生頭上的一枚恥辱印記。重生雖然不會說,卻聽得見人們的每一句議論。人們往往忽略了他隻是不會說,想當然地把他當成了不會聽的啞巴。他們當着他的面,毫不顧忌地說起這事,哈哈大笑。

人們說:“重生生下來就不會哭,弄不好跟他爸媽的‘狗連蛋’有關。”

人們說:“難怪重生是個啞巴,搞不好就是他爸媽‘狗連蛋’那天懷上的。肯定是這事把重生發聲的那根神經吓壞了。”

人們邊說邊笑,好像他們說的是另一個重生,一個不會說也不會聽的重生,而真正的重生在他們眼裡并不存在。

勞動之餘,徐曉雯也聽過這個荒誕的傳說。實際上,每個新來這裡的人,包括每個新出生在此的人,在他會聽、會說後,都會知道這個傳說。因為不管你想不想聽,它都會在不知不覺中鑽進你的耳朵。它始終在被人宣講和傳說,就像一個百聽不厭的神話,不管是講的人,還是聽的人,都沒有辦法躲開他們那天性就喜歡取樂的嘴巴和耳朵。

在徐曉雯看來,不能訴說的痛苦,才是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說不出的痛苦更讓人揪心呢?她心裡也潛藏着許多不能訴說的痛苦,但那是她不想說。隻要她想,她是随時都可以把它們說出來的。

而重生不同,他是欲說不能。

同樣,不能訴說的快樂,其實也是一種深刻的痛苦。

在她看來,重生的痛苦,遠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深重。因為不管是痛苦,還是快樂,他都不能憑借自己的嘴去表達。如果他聽不見,他還可以隻活在自己的“語言”中,活在自己的心靈世界裡。可是他聽得見,他還不能無視别人話語的傷害,任何一種語言暴力,都可以準确無誤地抵達他那沉默的内心。

除非憑借手勢,重生永遠不可能與這個世界達成溝通和理解。可是,當人們可以輕易借用一張嘴來表達時,有誰願意用手來表達呢?除非,他們不得不借助于手來表達——那是他們需要摒棄話語的時候。

對重生而言,與這個世界溝通的唯一路徑,隻有文字。遺憾的是,重生不識字。十四年中,他從來沒有上過一天學,沒有一個人教他識過一個字,不是人們不肯,是從來沒有人想起。

他被剝奪了通往這個世界的路徑。

把路徑還給路徑。徐曉雯想。基督和他的使者把福音傳給人類,重生也是上帝的孩子。一個沉默的上帝的孩子,一個上帝的沉默的孩子。

她将帶他去尋找這個路徑。

懷着這樣的願望,徐曉雯住進了啞巴重生的家。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