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你。天邊的若爾蓋
時間：2024-11-07 07:56:07
房間裡沒有暖氣。開着電熱毯，裹着自己的羽絨睡袋，再加上厚厚的棉被，依然是冷。r高原反應襲來，頭疼。r黑暗中，聽見那邊床上傳來安靜均勻的呼吸聲。r你坐起來，點燃一支煙。r這樣的時候，你想起他來。你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他了。他說過，他會陪你去旅行。陪你走遍你喜歡的地方。可是，當你在旅途中的時候，他已不知在何處。r黑暗中，他的臉清晰地出現在你眼前。幹淨溫和的男人。眯起眼睛笑的時候，那麼好看。他伸出手來，摸你的頭發。如絲般順滑的直發。他的手指在你的短發中穿過，揉搓着。他總是喜歡把你的頭發揉得亂亂的。r臉上有淚水無聲地滑下。r你一直在努力地遺忘。你以為和那個人有關的一切，早已經離你遠去。r那麼遙遠。r時間。空間。r隔了一年又一年。走過了千山萬水。r在離開江南這樣遙遠的一個高原小鎮上，在這樣一個寒冷的黑夜裡，你依然能夠清晰地看見他的容貌。r忘記一個人的時間，也許和記得一樣長。而到最後，界限會變得模糊。你不知道，你所記得的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r打火機突然亮起。你看見你的同伴，也靠坐在床上。他也一直沒有睡。r沒有點燈的房間裡，兩支煙，明明滅滅地閃動。r他說，他頭疼，睡不着。r你們開始聊天。r在遠離都市的邊遠小鎮上，兩個并不太熟識的人，各自談着自己的過去。r他說，他離婚了。相處了二十年，婚姻就像一件剛出土的華麗禮服，一碰觸便灰飛煙滅。曾經那麼相愛。那樣堅決地要嫁，那樣堅決地要娶。這樣的心境又如何在歲月中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呢？r他說，他不知道。真不知道。r他隻知道，十年前，有過一場婚外戀。是他，愛上了另一個女子。愛得不顧一切，搬了出去。隻有三個月，那女子便說，我們不合适，分手吧。r誰能說清，兩場情感，哪一場比哪一場更純粹更有價值？隻是，對于他來說，那場三個月的感情，給他内心的傷痛，用了差不多十年來恢複。而這場二十年的婚姻，也許是一輩子也無法放下的牽挂。r你還傷痛嗎？r不。我隻記得與她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r你還能夠再去愛。因為，你相信愛情。r你不相信？r我不相信。r愛情是一場孤獨的盛宴。一幕絢爛的幻覺。那麼華麗，那麼豐盛。但隻有你一個人。你的感動，你的缱绻柔腸，你所有的情緒，所有的感受，隻屬于你。我們的語言是那麼蒼白。你如何能夠表達。r便縱有千般風情，更與誰人說？r千千萬萬的人群中，又有誰，能夠穿越重重疊疊的阻隔，抵達你豐盛而寂寞的内心？r愛情。真的隻是開放在無人的山谷裡美豔絕倫的七色花。獨自燦爛。獨自凋零。r放不下的隻是我們愛着時的那份心境。r我們愛的是愛情本身。有沒有那個人，并沒有關系。你知道。r很久以後，你接到過他的電話。電話裡，他的聲音很憂傷。他說，他依然想你。他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r你什麼也沒有說。聽着話筒裡他的呼吸。然後，挂斷電話。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下來。淚水無聲的淌過你的臉頰。r告别，是一瞬間的事情。各奔東西。再見。是再不相見。r你和他，早已在分手的那個瞬間，開始（各自）走遠。越來越遠。r所有的記憶，投入深不可測的海洋中。刻骨銘心的疼痛，分泌出膠汁的液體，包裹了一層又一層。一段往事，便成了一個透明的琥珀。看得見，卻無法觸摸。r你的傾訴并沒有發生。發生過的隻有往事。你隻是聽。聽同伴在訴說。低沉的聲音在屋子裡回蕩。直到他的鼾聲沉沉地響起。r高原。夜。遠處有此起彼伏的凄厲的狗吠。風吹動窗框，啪嗒啪嗒。發出很大的聲響。r清晨。很多人早起。去看日出。r走出屋子，你擡頭看看天。知道今天無法邂逅一場美麗的日出了。依然有很厚的雲層。翻滾着。r并不是每一次旅行都需要看見日出日落的。我們出行，走那麼遠的路，隻是為了與陌生的曆史和人群交錯而過。獲取内心某一刻的感動。r你想起柬埔寨。在巴肯山，那麼多的人，安安靜靜坐着，等待着日落的那一刻。太陽一點一點地移動。天很熱。沒有人焦灼不安。那麼漫長的等待，竟然也是那麼的美好。關于那場日落，你記得的，是那些靜靜地等待的時光。r你還想起肯尼亞。在安波塞利大草原上。清晨，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上騰空躍起的那個瞬間，那光芒，迸射而出，頃刻間撲滿了原野。你被那樣的美麗震撼。淚流滿面。r而此刻，在五月寒冷的若爾蓋，在黃河的源頭，在漫天濃重的雲團下，你看見了草原以及草原上的那些彎彎曲曲的河道，那樣的沉靜。r看風景的人，來了又走。死了又生。這樣喧嚣熱鬧的人世，與它沒有一點關系。它依然隻是，亘古不變地存在着。r你站在這裡。看見五月的若爾蓋草原，莽莽蒼蒼。黃河與白河交彙在一起。自遠古走來。向久遠而去。r你在想，什麼是瞬間的永恒。r從高處望去，河流是窄窄的緞帶。走近了，河面其實很寬。r河這邊是四川的若爾蓋。對岸是甘肅的瑪曲草原。r有一個渡口。停着一隻小舢闆。旁邊，坐着一個藏族男人。黝黑的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如溝壑般的皺紋。那坐姿如一尊雕塑。一動不動。眼光淡淡地看向遠方。草原的深處。r他這樣坐着，有多少年了？r他告訴你，他的家，在河對岸的那片草原上。從會幹活起，他就在這條河上擺渡。每天。每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他搖不動船為止。r他的父親，父親的父親。一直都是。在這條河上擺渡。r以前，來來往往的全是當地的人。後來，修了公路過來，有遠方的客人，開着車，千裡迢迢地過來。看看黃河白河。然後又開着車走了。有些人，坐他的小舢闆到對岸。渡一個來回，也走了。r他說，他一天一天的老了。可是。黃河不老。草原也不老。他孫子的孫子也許還會在這裡，像他這樣的生活。r你可想過，跟着那些開車的人一起，去遠方看看嗎。r你問。r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前方的那片草原。他說，到哪裡還不都一樣啊。我們需要的隻是一杯酥油茶，一團糌粑。還有身上的袍子。遠方的人到這裡來。這裡的人到遠方去，想要找的東西，是一樣的。其實全在心裡。r不再問什麼了。隻是在老人的身邊坐下。看遠方。那片草原的深處。那裡有我們心裡要的東西。r很久。很久。r同伴走過來，給你們拍照。老人朝他笑笑。然後，依然看着遠方。r要走了。你突然有些不舍。r你到老人的小船上，你說，你要和他合個影。老人搖着橹，帶你到對岸去轉了一圈。那裡有一大片的蘆葦，在風中飄搖。很美的風景。r雲慢慢散開。露出透藍的天空。陽光照在身上，很溫暖。你突然很想留下來。過一種和這個搖橹的老人一樣的生活。甯靜的。自由的。心無挂礙。r你給老人錢。他不要。他說，回去後，記得把照片給我寄過來就好了。他說，他叫貢加。r走了。r回過頭去，老人在看着你。揮着手。r草原上沒有夏季。五月開始入春。六月。七月。八月。溫暖芬芳的季節。綠色的草叢中搖曳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在陽光下，安靜地綻放。獨自絢爛。誰也不為，隻是生命的過程。從發芽到盛放到凋零。r此時的草原還是一片枯黃。你看不到那樣一片安靜地燦爛着的花海。心裡想着，八月還要來。要來看看花海，要去看看對岸的瑪曲。還有這個叫貢加的藏族老人。他一定還坐在老地方。那樣地看着遠處。r還會再來嗎？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