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上生雨煙,是一種意境。雨在瓦上最容易看得清楚,橫的是簾,豎的是線。
春天的時候,一隻雀兒蹲在雨瓦上,羽毛被雨水淋濕,它就埋下腦袋,啄一下,再啄一下……
瓦是用來擋雨的。雨在瓦上生煙,雨水順着瓦,順着槽溝,跌落而下,就彙在了一口雕龍粗陶大水缸裡。缸裡有金魚,蝶尾、虎頭、水泡,抖動一下尾巴,就沉到缸底去了。
瓦呈一個弧面,小時候我用掌去擊打,瓦就碎了。碎了的瓦,是碎瓦,也就成了一個瓦片。瓦片到了孩子手中,可以投擲,貼着水面“啪啪”在飛。
雨在瓦上生,先落下的雨,路還沒有濕,瓦先濕了。瓦一濕,黑乎乎的,有人叫它青瓦、黛瓦,它還是黑瓦。
叫青瓦,這名字真好聽!雨水打在瓦上,呈一朵花狀,玉珠飛濺。瓦在沒濕時是灰瓦,粉牆灰瓦,屋宇之下,住着尋常百姓人家。
耄耋老者、盤髻婦人、垂髫小兒,圍着一個桌子吃飯。從瓦脊上的天窗往下看,煙火生活,熱氣騰騰。人聲燈影,是最靈動的。
瓦脊上的一扇天窗,是房子的眼晴。住在瓦下的孩子可以眺望雲朵和星空。
瓦上有生靈。那些野貓腳步,從瓦經過,悄無聲息……我到徽州,遇一空村,在村子裡遊蕩,一隻翹尾巴的大松鼠,驚有人聲,“呼”地從屋脊一側蹿到另一側。藤葉搖動,消失得無影無蹤,弄得瓦嘩嘩作響。
覆蓋在屋脊上的東西,有時是财富和貧貴的顯擺。水村山郭酒旗風,從前鄉下多茅屋,綠樹叢中、村莊裡的三兩間瓦舍,鶴立雞群般惹眼。
瓦在古代就有了。垂在檐端的瓦,叫“滴水”瓦;用在屋脊兩邊的,叫“雲瓦”;覆蓋屋脊的,叫“抱同”瓦。《天工開物》裡說,和泥造瓦,需掘地兩尺,從中選擇不含沙子的黏土來造。方圓百裡之中,一定會有适合制造瓦片所用的黏土。
一片片的瓦,從屋脊高處順勢而下,俯仰相承。我在清明上河圖的十裡繁華街市,像一隻鳥翺翔在宋朝天空,俯看這一片有瓦的屋脊。地氣上升,忽陰明晴,瓦上是隐約的綠樹雨煙,瓦下是世俗中奔波的市井小民。
瓦上生雨煙,這時候,密密細瓦上迷蒙一片。瓦上煙就是水墨,一點一點在宣紙上濡染。
我認識一個朋友,這幾年收藏灰瓦。他閑暇之餘,經常拿着一片瓦在手上摩挲。他說,再過一百年一片瓦肯定價值連城,他要好好保存,傳給他的孫子,到時候,拿一套房子都不換。他的兒子,才上小學。
現在的房子沒有瓦,找幾間有灰瓦覆蓋的房子也難了,隻有到鄉下。有一次我這個朋友在一個小鎮轉悠,溜達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片有瓦的屋頂,都是平頂。最後,他在一戶人家的屋後找到一個廢棄的豬圈,發現了蓋在豬棚上的幾片灰瓦。那些瓦,已經在風吹雨打中殘缺不齊。
他還收藏一塊瓦當,那是一行行瓦,排列到屋檐口時套的一個帽子,上面雕刻着龍鳳。他說那是在鄉下一口老窯邊撿到的,那隻瓦當,是他前世的情人,就在那兒默默等待他多少年。望着已經廢棄的土窯,他黯然神傷,仿佛聽到一片瓦在火中鳳凰涅,在呼喊他的名字。
瓦上生雨煙。生雨煙的瓦,屋檐口襯托着一行垂挂的綠柳,瓦上蹲着一隻鳥,細細密密、若有若無的煙,從瓦上蒸騰而起,那是春天最漂亮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