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種方法裡,我把我自己擺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塊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裡,我把我自己擺在後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台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不但和旁人一樣,并且和鳥獸蟲魚諸物也都一樣。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
因為如此着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侪輩,草木蟲魚在和風甘露中是那樣活着,在嚴暑寒冬中還是那樣活着。它們決不計較生活應該是如何,決不追究生活是為着什麼,也決不埋怨上天待它們特薄,把它們供人類宰割淩虐。在它們來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是目的。
這并不是一種頹廢的人生觀。你如果說我的話帶有頹廢的色彩,我請你在春天到百花齊放的園子裡去,看看蝴蝶飛,聽聽鳥兒鳴,然後再回到十字街頭,仔細瞧瞧人們的面孔,你看誰是活潑,誰是頹廢了?請你在冬天積雪凝寒的時候,看看雪壓的松樹,看着站在冰上的鷗和遊在水中的魚,然後再回頭看看遇苦便叫的那“萬物之靈”,你以為誰比較能耐苦持恒呢?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對于人生的态度。但是我平時很歡喜站在後台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隻有善惡分别的,所以他們的态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後台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隻覺得對着這些紛纭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
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别。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人生的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
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筆勾銷,不說你勾銷不去,就是勾銷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無論站在前台或站在後台時,對于失敗,對于罪孽,對于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個熱心驚贊。
摘自《富蘭克林讀書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