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鎖着母親,鎖着她半年了。我把她的白發和叨唠鎖在了四樓。她趴在陽台邊,像一棵半枯的藤蔓,在陽光裡呼吸,在風雨裡憔悴。她,在淡然地承接着歲月的眷顧。
最讓母親不堪的,這座灰舊的小樓還不是我的家。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母親常獨自訴說。那時的母親是孤獨而憂郁的,她的叨唠裡,最大的心結是走不回月下的故鄉了。
這是我工作的學校,現在也是母親沒有預計的旅店了。母親常說,無事莫如三堂。三堂,就是學堂、廟堂、祠堂。年初,我連哄帶騙、好說歹說,讓母親離開了她空巢的老家。短短幾天,母親便意興蕭索了。我知道,離巢的老人比老人空巢更加無助、冷清和落寞了。
鎖着母親,其實是我最大的心殇。年前,要強的母親、88歲的母親,終于用一根拐杖走上了暮年。她是摔傷的,卧病一年後又奇迹般地站起來了。隻是她邁上幾步,兩腿顫顫巍巍的,讓一邊看的人更加着急。剛開始,母親在我房間裡走走,坐坐。一次,母親居然一個人走下了四樓。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坐在一叢石楠樹下,她和一個老婆婆在大聲地閑聊。兩位耳背的老人,大多聽不清對方講的什麼,但這不影響她們交談,她們聊得那麼的開心。
可是有一回,我下班回家,母親不見了。我找遍了整個校園,不見她的拐杖,也沒聽見那熟悉的叨唠聲。我走出校門,看見母親了。她坐在路邊,正在揉着那條萎縮的腿腳。我很生氣,大聲地兇她:“誰叫你出來的?再摔一次怎麼辦?碰着車了怎麼辦?走丢了怎麼辦?”
母親怯怯地看着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唉,再不出來了。我就想看看這條路能走到哪裡。”我沒聽她細說,我一把馱起母親。我直起身的一瞬,心裡微微一疼。母親是那麼輕,好像我背着的是一片葉子,又像是我背着的小時候的女兒。
我背着她,輕輕地,走過一片豔陽,走過學生的目光。
這以後,母親不出去而我上班時,我便鎖着母親了。
鎖着母親的日子,我回家更勤了。我怕她摔倒了,怕她燙着了,更怕她年邁的孤獨了。有次,我出門,母親明明是坐着的,可我走出樓道,偶一回頭,母親趴在陽台上了,她一動不動的看着我。這種情形,小時候母親送我上學、迎我回家是常見的,可這時候她的目光裡多了一份依賴和不舍。
母親是聽不見我的腳步聲的,她一定在心裡默數着我的步履,數着我走下四樓、三樓,再看我走出一樓的那一刻。我想母親是老了,她能看見我一定是她最大的心安了。母親眼睛不好,她的目光抵達不了遠方,但她渾濁的目光總能鎖住兒子的背影。即使人來人往,親情這個坐标,母親說什麼也不會丢失的。
陽光滿天時,母親喜歡看雲,喜歡看落在陽台上的麻雀,喜歡看樓下忙碌的人影;下雨天,陽台上的母親叨唠更多了,我想母親此時更落寞,一定在回想着她青春的往事。
每次上班,當我落鎖的那一刻,母親便走向了陽台,她會準時地守候在陽台邊。她目送着我的離去,搜尋着我漸行漸遠的軌迹。
我狠心地,有時是快速地逃離樓外那塊平地。當我走入石楠樹下時,我閉着眼,靜靜地站一會,我輕輕地說:
“母親,我會很快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