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有我的一位朋友,叫何振亞。他頗有财富,且待人熱誠。我在新加坡旅行時住在他家。他最讓人羨慕的不是他有錢,而是他有個好廚子。
何振亞的廚子是馬來西亞籍的“粵人”,是個單身女郎。她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三十餘歲,等閑人看不出她有什麼好手藝,她是那種天生會做菜的人。
這梁妹不像一般仆人要做很多事,她主要的工作就是做一日三餐。我住在何家,第一天早上起床,早餐是西式的,兩個荷包蛋、兩根香腸、一杯咖啡、一杯牛奶或果汁。她的做法是中式的,蛋煎兩面,兩面皆為蛋白包住,卻透明如看見蛋黃——這才是中國式的“荷包蛋”,不是西式的一面蛋,而那德國香腸是梁妹自灌的,屬于中西合璧的美味。
正吃早餐的時候,何振亞說:“不要小看了這雞蛋,你看這雞蛋接近正圓形,火候恰到好處,這不是技術問題。梁妹是個律己極嚴的廚師,她煎蛋的時候隻要蛋明顯地歪了,就自己吃掉,不肯端上桌,一定要煎到接近正圓形,毫無瑕疵才肯拿出來。我起初不能适應她的工作方式,久了反而欣賞她的态度,她簡直不是廚子,而是一位了不起的生活藝術家。”
梁妹猶不僅此也,她常做一道糖醋高麗菜,假如沒有上好的鎮江醋,她是拒絕做的,而且一棵高麗菜,葉子大部分切去,隻留下靠菜梗又厚實又堅硬的部分,切成正方形,每一個方形一樣大,兩寸見方,炒出來的高麗菜透明有如白玉,嚼在口中清脆作響;真是從尋常菜肴中見出功夫,那麼可想而知做大菜時她的用心。有一回,何振亞擺酒席,梁妹忙了整整一天,每道菜都好到讓人嚼到舌頭。
其中有一道叉燒,令我記憶深刻,端上來時熱騰騰的,外皮甚脆,嚼之作聲,内部卻是細嫩無比。梁妹說:“你要測驗廣東館子的師傅行不行,不必吃别的菜,叫一客叉燒來吃便可以打分數;對廣東人來說,叉燒是最基本的功夫。”
梁妹來自馬來西亞鄉下,未受過什麼教育,我和她聊天時忍不住問起她烹饪的事,她說是自己于做菜有興趣,覺得煎一個好蛋也是令人快樂的事。
我在何家住了一個星期,總覺得有個好廚子是人生一快,後來在新加坡的事多已淡忘,唯獨梁妹的菜讓我印象至為深刻。我不禁想起以前的法國大臣塔列朗奉命到維也納開會,路易十八問他最需要什麼,他說:“祈皇上賜臣一禦廚。”因為對法國人來說,沒有好的廚子,外交就免談了。
以前,袁子才家的廚子王小餘說:“作廚如作醫,以吾一心診百物之宜。”又說,“能大而不能小者,氣粗也;能啬而不能華者,才弱也。且味固不在大小、華啬間也。能,則一芹一菹皆珍怪;不能,則雖黃雀鲊三楹,無益也。”一個好廚子做的芹菜,絕對勝過壞廚子做的熊掌。
(欲何依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林清玄經典作品系列:迷路的雲》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