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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之外

時間:2024-11-06 09:36:11

盡管呼吸困難,大偉仍舊奮力地攀上那塊擱着他衣服的岩塊。他拿了一條大毛巾裹着他細瘦發顫的身軀,并且急速地揉搓着雙手。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覺得無比暢快。他一旦下決心要跳下水去,就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得了——即使是那些聳在翻滾的波濤上的危岩,那冷冽的黎明,或是,他父親憤怒的咆哮。

“把你的南瓜處理幹淨,大偉!”他父親說。

“你要不是已經十六歲了,我真想好好地揍你一頓。當心些,知道嗎?”大偉依然記得他父親掴在他耳朵上的那記強力的耳光。但無論如何,人已經來了,他想着,一邊從那狀似巨人指頭般指向大海的岩堆上向下俯視——十五英尺(約4.5米)高。大偉明白這件事的危險性,而他也害怕。隻要狠狠地一縱身,他的頭就可能開裂,像六年前那個瘋狂的孩子一樣。

“從此以後,村裡的人都離得遠遠的,”大偉的父親朝他吼叫,并且再次掄起拳頭,“除了我這個該死的蠢兒子。”

就算他真的是個該死的蠢蛋好了,他一邊想,一邊就着大石塊的陰影穿好衣服,但是現在,說什麼都不能就此打住,他不能。在地平線的那一端,一道白光橫過東方的天空。再過一兩個小時,那些城裡來的人,會将沙灘覆蓋在遮陽傘、海灘椅,以及他們上了油的蒼白肉體下。當他們稍事休息的空當,他們會開着車,在鄉村四處逛逛,為的是給他們的房子物色一些古董來做裝飾。但是對村民而言,不管給的是一隻松木匣子還是一把家庭用的搖椅,一樣令他們心痛不已;但是一想到迫切需要的食物,村民也隻好抿着嘴,無奈地收下交易的錢。同樣的事也會發生在大偉和他父親的身上。當時,他們正忙着修理下陷了的門、窗框和地闆,來了一個人,開口問道:“小夥子,你們當地人冬季裡都做什麼?”大偉先是加把勁,把釘子用力敲下去,再答道:“我們隻求生存而已。”

然而大偉卻不介意和安德登先生聊天。他是一位來自波士頓的物理教師,幾個星期前才在這兒買下一棟舊農舍。而安德登太太曾經招待大偉吃過餅幹及牛奶,安德登先生也肯悉心地聆聽大偉談自己一向不願讓他人知道的秘密——上大學,然後做個飛行員或工程師。大偉很納悶:自己怎麼會告訴一個陌生人這些事?也許是因為安德登先生正是吉妮的父親。吉妮,那位像火苗一樣機靈、輕快,有着一頭絲般金發,以及一張甜甜的、意氣高昂的面孔的女孩。大偉歎了口氣:“我又在胡思亂想了!”他把濕漉漉的身體包在毛巾内,急忙朝路的另一端走去,然後突然拔腿飛奔起來,心裡祈禱着父親還未起床。但是,他父親早已在門口守候着——他的眼睛,在布滿線條的臉上顯得特别深黑;他的雙手也格外大,屬于那種能打鐵,能鋸木,還能揍人的手。大偉縮了回去,然而父親很快開口:“進來吧,兒子!把早餐吃了!我不打你,那是沒用的。我隻是希望你能明白,為什麼你必須去表演那樣愚笨的特技。”

大偉走過父親,走進了廚房。

“爸,别問我。”

他心裡想着他如何解釋這一切。那開始于兩個禮拜前的一個下午,當時,他正站在涼亭裡看着人們跳雙人舞,一個全身穿着白色衣服,發色淡得像月光的女孩,清脆爽朗地笑着,笑彎了腰。大偉突然覺得顫了一下。隔天早晨,大偉正在安德登家量門廊的尺寸,以便裁些新木闆的時候,紗門“砰”的一聲打開,一個女孩跑過他身旁,卻突然停下來。大偉心跳加速:她畢竟是真實的。

“我的天!”她說,“我沒踩到你的手吧?”她在陽光下看起來是如此耀眼!大偉沒說話,隻搖了搖頭。就在那時,一輛紅色的敞篷車開了進來,一個理了平頭、身穿馬球衣的男孩,扯開喉嚨大喊着:“好了沒,吉妮?”接着她穿過草坪,迅速地離開了。吉妮和克林頓·亞伯裡,那個擁有一輛紅色敞篷車,并且住在一棟具有馬蹄形屋頂的夏季别墅(這原是一位船長的房子)裡的男孩在一塊兒好長一段時間。晚上,當他穿上米白色的夾克,領着吉妮在舞池裡跳舞時,看起來是那麼壯碩、威武;而下午,當他在碼頭表演跳水時,吉妮則會站在岸上大聲喝彩。“你一向是個穩重的孩子,”大偉的父親告訴他,“那些岩石是很危險的,要跳,到碼頭那邊去吧!”大偉輕蔑地說:“碼頭是給城裡來的男孩用的。”

他父親微微地露齒笑道:“也許是。好吧!小心點,兒子。”

“我會小心的,我向你保證。”

城裡來的男孩們也知道那些岩堆。一個禮拜前的某天傍晚,當大偉正卸下門廊的最後一塊地闆,而吉妮正在草坪上忙着招待朋友吃糕點、喝檸檬汁時,克林頓說:“自從那孩子死後,就沒人敢到那些岩堆上跳水了。”

“你們誰願意去啊?”吉妮問。大偉站了起來,撥了一下額前散亂的棕發,“我才不怕呢!”話剛說完,他忽然警覺到自己說了什麼,一粒汗珠沿着前額滾下來。吉妮迅速擡起頭來,而克林頓也盯着他看,“你試過嗎?”克林頓問。“沒有,”大偉說得很慢,“就算要試,也沒什麼。”

克林頓看了看其他的人:“他說大話了。”

大偉在工作服上擦了擦出汗的雙手,然後蹲下來繼續工作。有個東西輕輕地拂過他的臂膀,他擡起頭來,看見吉妮正端着一杯檸檬汁站在他面前:“在太陽底下工作,一定很渴吧!拿着。”

大偉一口氣把這杯冰涼的飲料喝光:“謝謝你,吉妮。”

克林頓大聲喊着:“要喝,他自己會到廚房去拿。”

吉妮笑了笑,看着他,“還要嗎?”她問道。大偉搖搖頭,抓起工具,奮力地敲打。“我要讓他們瞧瞧,”他心想,“我一定要讓他們瞧瞧……”現在正是七月中旬,所有人的工作進度都慢了下來。隻有大偉仍在太陽上升之前,賣力地練習,與鷗鳥分享他的孤獨。他不斷地升高起跳的高度,每升高一次,他就用指甲在石塊上刮一道痕迹。有一次,他一不小心,在跳水的過程中擦破了肩膀的皮,流了不少血。這也使他更加努力,直到他跳得又直又準,并且能夠精确地判斷出水下岩塊間的距離為止。他變黑了,肌肉變得發達,也意味着他終于準備好了。次日,他帶着午餐到海邊等候。當吉妮穿着黃色的遊泳衣出現在海灘上時,大偉朝她揮手呼喚着,吉妮也回以熱烈的揮手。霎時,大偉失去了理智,他的胸口仿佛有東西重擊着。他朝着最高、最突出的岩石爬上去,那裡已沒有練習時做下的指甲刮痕記号,海水四下竄流。三十英尺(約9米)的高度。但他要做到——他必須做到。人們不斷地聚集過來,碼頭上城裡的男孩也在向這邊張望。大偉繃緊了肌肉,擺好了架勢。他突然聽到一個女孩的叫聲:“不!不要這樣,大偉!”他朝下一看,吉妮正向他伸出雙臂,乞求他停止。大偉凝望着她。

“大偉,下來。拜托你,下來,好不好?”她呐喊。她焦慮的聲音使大偉猶豫了。他退回一步。但是當克林頓叫嚣着:“怎麼了?沒膽了嗎?”他又緊握住拳頭,再次向前踏出一步。這次他不會再退回去了,也不能再退回去了,他知道他一定辦得到。

“大偉……”吉妮的聲音中透出恐懼,“大偉,我求你别跳!”頓時,他明白吉妮是對的,他父親也是對的——這隻是一次有勇無謀的自我表現——雖然他一定做得到。他坐了下來,以抑制想跳下去的沖動,他把頭埋進手裡。下面傳來一陣陣嘲笑的聲浪,其中,克林頓的笑聲格外清晰。他企圖将汗水擠回去,但無論如何,他的手掌已經濕了。當他擡起頭時,人群已經散盡。隻有克林頓和吉妮站在岸邊,看着他緩緩地從岩石上下來,此時,他已是筋疲力盡。他們同時走向大偉,吉妮那慘白欲哭的臉,克林頓帶着纡尊降貴的笑容,“你在那上頭,看起來真像已經奪得錦标的選手。”

他讪笑着。大偉握緊拳頭,然而吉妮過來挽住了他的手臂,大偉的心不由得軟化了。

“謝謝你沒跳下來。”她輕柔地說。

大偉多想告訴她,要讓克林頓笑他怯懦比從岩堆上跳下來難多了。但他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解釋清楚這兩種不同層次的勇氣。任何一個孩子,都可能有膽量從懸崖上往下跳,但隻有一個成熟的人,才具備使自己免于荒謬的膽識。

“我并不是膽小,”大偉說,“我不怕跳水。”

“我知道。”她回答,她的手順勢滑落下來,“但是你所做的,卻更需要勇氣!”他們相攜着走離了克林頓,不過大偉絲毫沒有察覺。他一心想着:“她一定知道,她是明白的。”大偉以前總是想象着,戀愛,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聶勇摘自時代文藝出版社《世界經典小說100篇》一書,李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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