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三年級以後,我就一直是一名好學生了。從班級前三,到穩坐第一,然後是年級前十,最後是全校第一。可是,突然學習好起來不是因為我腦子開竅了,而是因為一場期末考試。
此前,我對考試沒有多麼深刻的記憶,成績中等偏上,學習談不上多麼用功。那場期末考試,我排名第15位。在一個80人的龐大班級裡,這個成績使我自我感覺良好也是說得過去的。放學後,我向媽媽彙報成績,她的反應卻潑了我一盆冷水:“考成這樣還高興呢?”語氣很硬,像房檐下還未消融的冰淩。15年後我仍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場景:北方冬天剛剛擦黑的傍晚,媽媽在前面走着,不牽我的手,沒有跟我多講一句話。縣城的街道坑坑窪窪,我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踉踉跄跄。隐約中,我明白這是一場沉默的懲罰。我内心委屈,也無人傾訴,隻是暗下決心:下次考第一就不會被媽媽讨厭了吧。有人說,中國的學校教育有利于女生,她們比男孩子更有耐心,肯長時間坐在書桌前反複背誦、練習。其實,我們的耐心大多是為父母的意志所迫,女生隻是更不敢反抗父母吧。成績是我取悅母親的資本,我活在如果不努力、不優秀,就不值得被愛的恐懼中。
媽媽出生于普通農家,兄弟姐妹6個,她靠着勤奮好學考上師範學校,畢業後端上了人民教師的鐵飯碗。我出生那年,媽媽才21歲。身世背景加上年輕氣盛,使她養成了不服輸的要強個性,就連跟我爸吵架她都要争個上風。她就像自己教的數學,充滿了幾何的棱角分明和線條的理性直接。她用毛筆書寫“拼搏”,貼在我的卧室床頭,白紙黑墨,沒有裝裱,赫然可見。中學宿舍卧談會時,大家聊起父母喚自己的小名。有人叫寶貝,有人叫丫頭,我當時很緊張,擔心被人問到,因為我從未被這樣親昵地喚過,媽媽總是直呼我的名字。多年後,我對着蹒跚走路的小表妹一遍遍地叫着“妞妞”,咀嚼着那錯過的寵溺。
中考第一場語文,是我的優勢科目,然而劣質鋼筆出墨太多,卷面有點髒。我一出考場就沖着媽媽哭哭啼啼,想借客觀原因事先為自己也許不理想的成績找台階。媽媽試了試鋼筆,柔聲安慰說:“不嚴重的,别哭了,還有接下來的考試呢。”那兩天我被“伺候”得很周到,場場車接車送,頓頓營養美味。考完最後一門,窗外雨過天晴,街道上的合歡樹被夏雨洗刷後,一片新綠盎然,粉色的合歡花在枝頭搖曳,空氣清清爽爽,人也跟着舒暢起來。走出校門,到處都是迎接考生的家長,我朝媽媽前幾次接送我時站立的地方走去,可是,媽媽不在那裡。我東張西望,左顧右盼,還是沒有看見。半個小時後,我決定回家等她。誰知道媽媽就在家裡,見我回來,一句話也不說,繼續埋頭擦着廚房的油垢。我感到莫名其妙:下午送我進考場時還眉眼和善,現在這是怎麼了?我氣不過,問:“别人的爸媽都來接,你怎麼不來?”她突然揮起手中的鏟刀,沖我喊:“你給我出去!考個試,什麼鋼筆水多了少了,就你毛病多!要不是害怕影響下面幾場考試,頭天中午就想教訓你了。”我待在原地,才知道她暴怒竟然是因為我前一天耍的小脾氣。原來,除了冷暴力,媽媽還擅長“秋後算賬”。她憤怒的臉龐上,低垂的三角眼斜斜瞪着我,嘴角緊抿,仿佛下一刻忍不住就要蹦出更傷人的話語。我霎時覺得自己像一隻垃圾袋,被人用完便捏着鼻子丢到遠處。
我覺得媽媽更陌生了,我不知道怎樣做才能得到她的愛。以前我以為,隻要用功學習,她就會喜歡我。雖然媽媽會在我做錯題時“頭爆栗子”,可每日陪我燈下溫書時,她身上的氣息使我安心。現在,我不敢撒嬌、不敢耍小性子,除了做好學生,我還要當個乖孩子,令行禁止、不越雷池一步。其實,我哪知道雷池的邊緣在哪裡呢?隻是模糊認定了一條規矩——聽話,不要吵鬧,不表現真實情緒。漸漸地,我便得心應手,口中說的不是我心中想的,心中想的不在我面上流露。心理咨詢協會的一位輔導員是我的知心大姐,她坦言,接觸我時,“看似親切,但不知道實際在想什麼”。我想我是僞裝太久,面具連着血肉長了。
因為成績優異,我考上了省重點高中。那是我真正以一個居住者而非觀光者的身份進入這座城市。陌生的省城繁華、熱鬧、人聲鼎沸,我充滿好奇,也自信能快速适應它,堅信未來充滿無數的可能性。新生報到時,媽媽的一位老同學招待我們,她看着我,對媽媽說:“這孩子一看就不是城裡人,不過沒事兒,以後多跟同學玩,就會穿衣打扮了。”那時,我的衣服都是媽媽在搭着遮陽布的路邊攤上買的,我臉上擦着2塊錢的面霜,身高不足1.6米,體重卻将近60公斤。與省城的女生相比,我的确是煞風景的存在。可是,這位阿姨的“善意”提醒使我無地自容,我希望媽媽幫我解圍,哪怕嘴硬逞強,頂回一句:“可我閨女上的是這裡的尖子班,誰知道她們是不是走後門才考上的呢。”可媽媽似乎忽略了我的感受,隻是尴尬地笑了一下。是的,就是那種被人戳中痛點的幹笑。原來,我成績優秀、性格乖順,都敵不過阿姨的一句“土氣”。歡樂的記憶很難長久,唯有羞恥永記心間。長大後我自食其力,箱包、服飾、化妝品,一律買專櫃品牌,我用一身行頭為自己加持,因為這是我對抗外界評價的最正确選項。
外人眼中的我,工作光鮮,舉止得體。從小學三年級起,我為迎合媽媽,努力把自己鑲嵌進她理想的模闆。我為了她用功學習,雖然我因此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我為了她乖巧懂事,雖然這使我獲得了“宜室宜家”的誇贊;我為了她講究儀容,雖然我也從中獲利不少。我懂得媽媽的出發點是好的,也發現如今這個結果還不錯。可是,一路走來,促使我更美、更好的原驅動力不是媽媽的愛,而是她的冷暴力、“秋後算賬”和尴尬的笑。成績、工作、性格于我,就是一套時刻披挂的铠甲,它們冰冷沉重,我卻沒有膽量卸下,以肉身擁抱世界。我患得患失,自相矛盾,有着雙重人格——既渴望無條件的愛,又不習慣親密接觸。
後來,我學習心理咨詢,讀了很多書,漸漸接納了自己,懂得怎樣表達情緒。我知道原生家庭的基因已在我的生命裡紮根蔓延,一輩子都無法剔除。家更傷人,是因為我們在乎。我希望将來自己的寶貝不再有這些恐懼,我希望用彼此相通的愛的語言,構築溫暖的家。所以我跟自己達成和解,不再當一個渴求愛和承認的“巨嬰”,不再拼命地迎合或徒勞地對抗,我選擇了接納和溝通。也許我也會用愛的名義要求下一代,教育他(她)學知識、懂禮數,但絕不再簡單粗暴地打罵,忽視孩子的感受。
媽媽退休賦閑後,養花跳舞,性格也和善了很多。前不久她去桂林旅遊,寄來一箱特産。我在微信上發給她一個笑臉,她回複一句:“看到你高興,我也笑了。”這句話真肉麻,可我喜歡得不得了。
(丁香清幽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17年第3期,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