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覺醒,加入到保護家園的行列中來。那些保存完好的古鎮和古村落,可以存放人們内心深處對家園的依戀,寄托對詩意栖居的渴望。
被人們稱作“古城衛士”“古城保護神”“都市文脈守護者”的阮儀三說:“在發展中守護城鄉遺産,留住‘鄉愁’,是中國走向現代化的同時,又不失去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必由之路。”
刀下救平遙
戰亂年代,5歲的阮儀三随母親遷居到老家揚州,這也是他曾祖父、清代大儒阮元的家鄉。在那裡,阮儀三每天和姐姐一起在私塾讀書。
作為家中長子,阮儀三的父親要求他承擔起看守書房的職責。那時候,趴在床上讀書的他每天都會聽到母親在窗外呵斥:“儀三,儀三,關燈睡覺了!”而他總是把燈關一會兒,再悄悄打開繼續讀書。不知不覺,幼年的阮儀三心中埋下了一顆傳統文化的種子。
17歲那年,阮儀三報名參加了海軍。當兵5年後,阮儀三考進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系,師從中國古建築園林藝術專家陳從周教授。剛進大學時,陳從周主講“中國建築”。第一堂課,陳從周看到阮儀三的大名,脫口道:“你是揚州阮家第四代,‘三’字輩的。阮元你了解嗎?”
從此,一場師生忘年交拉開帷幕。阮儀三開始跟着陳從周編教材、調查古建築。後來,陳從周不給他們班上課了,仍然把他帶在身邊。外出調研時,他幫忙提包、做筆記;上課時,他把老師的紹興話翻譯成普通話。通過陳從周,他有幸結識了京城的那些大師,享受他們不時打來的電話:“阮儀三,那裡有個好城市,去看看。”
後來阮儀三師從董鑒泓教授,學習中國城市建設史。為了編寫《中國城市建設史》,每年一放暑假,阮儀三便随着老師跑城市、做調查。老師年紀大了跑不動,阮儀三就自己跑。這一跑就是20年,跑了中國100多個城市。無論是古都名城,還是人口較少的城市,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那時候的城市漂亮極了,雖然有些破敗,但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江南有水鄉的詩情畫意,西北則有一座座壯觀完整的城牆。”
畢業後的阮儀三留在同濟大學教書,但更多的時候他身處挽救古城鎮的一線。
20世紀80年代,全國各地開始了大規模的建設,在現代化的城市設計理念下誕生了一批看似高端又速成的建築物群。這股強大的“建城”之風所到之處,許多城鎮街區紛紛被拆除,速度之快、手段之野蠻,簡直史無前例。很多生活在古鎮、古村中的居民,甚至這些地區的管理者,對于這些遺存古村鎮的價值并沒有深刻的認識。殊不知建新拆舊的過程中,被毀壞的曆史文化,正是我們的根。
阮儀三曾跟着老師在山西大同沿線做曆史城鎮調查,那時山西、陝西的城鎮,大多保持着唐宋以來的原貌。而時隔10年,阮儀三帶學生前往山西做城市規劃,此時的平遙,卻是一片瘡痍。平遙準備在古城中縱橫開拓幾條大馬路,開辟城中心廣場,建設新的商業大街。
被這個宏偉計劃吓壞的阮儀三,發現古城西部已經開始動工,100多座明清建築已被拆毀,城牆也出現了大口子。為了拓寬馬路,道路兩旁的民居已經被拆除。他強烈要求平遙縣政府馬上停止這種破壞性建設,以免費重做規劃為條件,才暫停了施工。回到上海的阮儀三,又緊急借了3000元,利用暑假迅速帶領11名研究生和本科生開赴平遙,重新制訂了一份規劃。
驚痛于古城慘狀,他馬上找到山西省建委,呼籲停止拆除行為,得到的回複是隻能停止施工一個月,在這期間要做好規劃。阮儀三立即邀請同濟大學建築系教授董鑒泓現場指導,請陳從周先生寫出書面意見。為了确保平遙縣政府接受這個“不合時宜”的規劃,他又将保護古城的規劃方案和說明風貌完整的古城價值極高的全部資料直送北京,邀請建設部高級工程師、全國政協城建組組長鄭孝燮,文化部高級工程師、全國政協文化組組長羅哲文到平遙考察,以引起山西省和平遙縣政府的重視。
那個時候在平遙的日子異常艱苦。阮儀三的學生回憶道:“我們住在平遙縣政府招待所,每天晚上要放一杯水,第二天沉澱後,下半部分是黃沙,上面的清水用于刷牙。”因為要重新修繕古城和當時搞開發的規劃完全不一樣,當地官員認為這是在阻礙平遙發展,對阮儀三和他的團隊态度也不好,常常大嗓門嚷嚷。阮儀三卻不放在心上,還自費送當地官員去同濟大學參加保護古城的培訓。
最終平遙古城被完整保存下來,後來成了世界文化遺産。這段“刀下留城救平遙”的經典故事,也開啟了阮儀三“古城衛士”的生涯。
誓死護周莊
周莊,差不多同時被搶救了下來。随着蘇南鄉鎮企業的快速發展,衆多江南古鎮面臨被拆的危機。阮儀三主動提出要為古鎮做保護規劃。經過調研,當時江南一帶的古鎮就有170個。阮儀三一個一個跑。
阮儀三在考察(姜青青攝)“汽車一響,黃金萬兩;要想富,先開路。”很多古鎮在公路沿線,一開路把老房子都推倒了,把河填掉,把橋拆掉。對于阮儀三的保護規劃理念,很多古鎮管理者拒絕接受。
阮儀三很痛苦,後來他改變了策略,不再找那些交通沿線的古城鎮,轉而尋找一些開發意識比較淡泊的地方。當時還很偏僻的周莊,保存着良好的傳統民居生态,吸引了阮儀三。他主動提出免費做規劃,方案是先保護古鎮,然後在古鎮外面發展工廠。
第一次,護鎮心切的阮儀三揣着江蘇省建委的紅頭介紹信去了,可當地官員們不買賬:“保護古鎮就是保護落後,馬達響才是硬道理!”“什麼規劃?藍圖全在我腦子裡!”“我們忙得要死,不要你們知識分子來管閑事。”
再去周莊時,他把剛剛拿到的一筆5000元科研經費直接彙到了周莊的賬戶裡。阮儀三知道,如果以犧牲古鎮居民的生活質量來保護古鎮,便不會長遠。于是他和地方政府商量,将門票收入的10%作為古
鎮保護基金,他用3年時間把周莊古鎮的給排水、電力等所有基礎設施重新完善。聽說北京大地建築事務所設立了一個“大地農村發展基金”的項目,他馬上就提出了申請,并且邀請項目負責人金瓯蔔考察周莊,成功申請到相關資金。除了申請資金,他還想盡辦法幫助周莊古鎮進行旅遊推廣,他把論壇開到周莊,把攝影師請到周莊。古香古色的小橋、流水、人家,瞬間吸引了許多外來的遊客,周莊的美景就這樣由專家、藝術家帶到了上海、北京。
周莊成為江蘇省第一個賣專業反轉膠卷的小鎮,有些人開了飯店、旅館,個體經營轉向了旅遊業。就這樣,人和古鎮再次實現了和諧。
周莊的旅遊火起來了,蘇州市規劃造一條從周莊西北側穿鎮而過的柏油大馬路。公路修到鎮門口,遭到阮儀三的阻截:“這條路把周莊的古鎮格局給破壞了!要在周莊開路,就從我的身上軋過去!”此役以修路人的退縮而告終。
有些當年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官員,現在每逢過年過節,還來看他。因為經過規劃與保護的古城鎮,實現了可持續發展,比盲目建造商業圈效果好得多。
平遙、麗江、周莊、同裡、烏鎮、甪直、西塘……這些旅遊勝地一到節假日就人滿為患,風格迥異的旅遊勝地的規劃都出自阮儀三之手。阮儀三指導下的古鎮相繼聞名後,不少人開始登門拜訪,邀請阮儀三進行規劃。
為确保古鎮的保護能夠嚴格按照規劃進行,每做一個項目,阮儀三都會安排一個學生全程跟蹤。在這樣的監督之下,當地政府還是會做出一些讓阮儀三哭笑不得的決定。比如,在古鎮外興建了一條商業街,又或者在水鄉中間建了一座混凝土的橋……
事實上,阮儀三并不是完全反對新建,貝聿銘設計的蘇州博物館就讓他贊賞不已——以現代材質營造蘇州清秀的水鄉亭台,既保護了整體風貌,又傳承了文化。在他看來,建築與古鎮應該留下每一個年代的痕迹,讓曆史可以讀取。
阮儀三推崇的“新舊分開,修舊如故”的規劃理念,在國内受到不少阻力,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國際上對他的所作所為表示了認可:阮儀三于2003年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遺産保護委員會頒發的亞太地區“文化遺産保護傑出成就獎”,又在2014年獲得美國聖母大學專門針對古城鎮保護而設置的“亨利·霍普·裡德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學者。
都市文脈的守護者
如今早已過了退休年齡的阮儀三依然緻力于文化古城的保護,他每年仍會到全國各地古城進行調查,每年都要花費20萬元左右。他笑着說:“我每年調研都要花掉一輛小轎車的錢,而所有的經費都是自己承擔。”
至今,阮儀三和老伴仍舊住在同濟大學的房子裡。不過對于阮儀三來說,房子夠住就好,他更着急的是自己做的曆史文化遺産保護與發展研究在中國還很不成氣候。過了退休年齡後,阮儀三知道自己是在超齡工作,但面對國内對曆史文化遺産保護與發展的忽視,他覺得重任在肩不能停,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并且重視古迹的保護與修繕。
面對失落的故鄉、消亡的古鎮,鄉愁最終将變成哀愁。“不要再愁了,我們要留住它!”阮儀三說,“我覺得我們這些有古城保護方面知識的人,有義不容辭的責任,要盡心地去發現和保護古城,能保住一個是一個。”于是在漫長的日子裡,他帶領着學生,跋山涉水地到一些城鎮和村落去調研,去發掘那些具有曆史文化價值的城鎮和村落。
“上海阮儀三城市遺産保護基金會”成立後,阮儀三與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合作啟動了“遺珠拾粹”項目,項目涉及全國100多個城鎮,其中已經有30多個成為國家級的名城、名鎮。這些工作都很重要,如果不去調查,不去研究,很多遺存就被湮沒了。
阮儀三還建立了“遺産保護工作營”,不僅自己親力親為,還發動志願者一起進行遺産保護,傳承這項事業,他用這樣的方式來收集散落在各處的鄉愁。山西新绛古城,正是一個例子。在走訪考察中,阮儀三發現了隋唐園林和古建築,親自寫報告、做規劃;另一邊,新绛遺産保護志願者工作營也開始運作起來,帶動青年人一起參與到保護工作中。
這樣一個都市文脈守護者,帶領一隊古城的忠貞衛士,深入無數城鎮和鄉村,不僅成為區域交流的橋梁和紐帶,更以實際行動留住了鄉愁。一個個曾經被時光遺忘的地方,用最初的美重新打動着這個世界。
(山兒摘自《莫愁·天下男人》2017年第5期)
過去從來不說宋代建築、明代建築、清代建築,但懂的人一看就知道,因為它們有自己的特征。清代人不會去建明代建築,明代人不會去建宋代建築。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建築。而我們現在仿明清、仿西洋,歐陸風情泛濫成災,這是文化貧瘠的一種表現。
——阮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