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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藏起來的孩子

時間:2024-11-06 08:57:56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生下來圓滾滾的,我們就叫她球兒。

球兒出生沒多久就過年了,屋外鞭炮聲震天響,她卻安睡如一,從沒驚醒,妻一度懷疑她是不是聾了。這樣擔憂了好幾個月,後來我們在她前面搖鈴擊鼓,她終于眨眼睛了,在她後面叫“球兒”,她也會回頭來找,我們才知道她不是聾子,這才放心。但也終于知道,她總比我們預期的要慢一些。

她在會講話後,我們就試着教她背詩。

詩背了幾首,球兒就犯錯了。她經常犯的錯是把兩首詩弄混。譬如她原本在背陶淵明《歸園田居》中的那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等她背到“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這句的時候,突然接下句“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她把《木蘭辭》硬接在《歸園田居》的下面了。

這樣的錯誤經常發生。後來我們發現,她對我們要她背的詩完全無法理解,這一堆押韻卻無意義的話,對她而言隻是一種聲音的連綴罷了。

後來,球兒逐漸長大,終于上小學了。

有一天,老師叫球兒到保健室去拿健康名冊。想不到球兒在學校迷了路,過了一個多小時,老師才把她找到,那時球兒還在房間門口張望呢。

後來球兒告訴我,說老師要她到“寶劍室”拿名冊,她想“寶劍室”就應該是挂了很多寶劍的房間。如果驟下判斷,球兒确實是反應遲鈍,應屬于“不怎麼聰明”一類的孩子。但仔細想想,一個初入小學的孩子,怎麼知道學校不該有個“寶劍室”而隻有“保健室”呢?她的“迷糊”在于她為自己不清楚的事物,找到一個她認為合理的解釋,而她的解釋與客觀事實有所出入罷了。

球兒上五年級的時候,我們送她去琴行辦的兒童音樂班。在那裡她表現很好,老師建議她去學鋼琴。由于我本人喜歡音樂,她既然被老師稱贊,我們便二話不說地替她尋訪名師了,結果找到一位在光仁中學音樂班任教的楊老師。

學琴一段時間之後,她們師生相處甚洽,球兒被楊老師稱許:“你看她這麼小的年紀,彈起琴來卻有大将之風!”

我對彈鋼琴雖然是外行,但聽過的唱片倒是不少。球兒彈琴經常犯錯,記譜能力也不算好,不過比其他小孩彈得連貫一些,而且起伏強弱,好像不經老師特别指點,就有體悟,這可能就是楊老師說的“大将之風”吧。

在她進入大學之前,她一直跟着楊老師。現在想想,楊老師應該是對她的成長影響最深遠的老師了。三

說起球兒進入光仁中學音樂班,其實也是一次偶然。

球兒在小學雖然成績中等,但畢業是不成問題的。當時我們為她的升學問題也傷了點腦筋——她可以不經考試就升入附近的中學就讀,但這些學校,老實說教學水平是良莠不齊的。

這時,楊老師就建議我們帶球兒去考光仁中學音樂班。光仁中學的音樂班并不好考,因為是考初中部,所以除了鋼琴之外,不考其他的。

結果球兒順利考中了,這是球兒一生中的首次勝利,我們為她高興。随即我們開始思考,究竟該不該讓她進音樂班。因為音樂班光是主修鋼琴,每天就要練兩三個小時,還不算副修。孩子如專心練琴,就不能關注其他功課。其他功課不好,她就不能再有機會選擇其他的升學之路了。假如球兒在讀了兩年音樂班後,突然不想練琴了,這時她該如何考高中呢?

我們還是跟球兒讨論,想聽聽她的意見,她相當強烈地表達想進音樂班的意願。後來我們想,她在小學的時候,很少在成績上獲得獎勵,現在有學校肯定她的成績,讓她“打敗”了很多人,她自然會選擇光仁了。

後來我們決定讓她讀音樂班,可能也是因為疼惜她。于是球兒懷着興奮和憧憬,展開了全新的人生。

這種欣喜并沒有維持多久。

光仁是所相當優秀的學校,相對地,他們對學生的成績也要求頗嚴。球兒入學後在接連幾次的月考中,總有幾科不及格,和同班同學相比,确實令人汗顔。

到了初中二年級之後,情況更為嚴重。球兒的成績單上,紅的竟然比藍的多了。妻為此心急如焚,為她請了家教,但她還是跟不上。

我對球兒的表現,起初還是相當豁達的,我認為球兒可能是屬于“大器晚成”類的。但随着事态的發展,連我都不太能夠豁達下去了。

球兒從初中到高中都讀光仁音樂班,老實說她是不得不繼續讀光仁高中部音樂班。因為就她的成績而言,她完全無法應付校外的考試,她隻有這條路可走。

球兒雖然憨厚(這是反應遲鈍的另一種表述),但絕不是沒有感覺的人,她也有愛恨,也有同情和忌妒。有時候,她因成績不好而陷入孤獨的境地,她的心情起伏就比其他同齡的孩子更大。

舉例而言,球兒因為成績不好,在交友上一直沒有“高攀”的機會——班上成績好的同學雖然彼此競争,但對成績不好的學生,卻嚴守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線,也就是“好”學生從來不和“壞”學生來往。

球兒每年生日時,都會辦一個生日會,邀請一些同學來參加。她在初中時,還會有一兩個同學來,進入高中後,竟然沒有一個人來。在布置好的房間裡,在放滿鮮花、糖果和蛋糕的桌前,球兒邊哭邊說:“他們早就答應我了呀!”這樣的情形我們做父母的看在眼裡,真是别有滋味——我們不能騙她,也不能把實際情況告訴她。

球兒在光仁高中三年中,每到學期末,都瀕臨留級。說瀕臨留級,其實是客氣了,按照學校的章程,她确實是該留級的。但在特别為音樂班所設的輔導與補考中,她又僥幸過了關。幸虧她不是那麼脆弱的孩子,否則那個氣氛足以使她變成瘋子。

成績上和社交上的屈辱,使球兒在中學求學過程中受盡折磨,唯有音樂給她一些安慰,一些鼓勵。她在鋼琴上确實表現不凡,與其他成績比較,算得上“傑出”了。不僅如此,她副修大提琴,也表現得不錯。有一次她演奏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中的一段,竟然有幾分皮埃爾·富尼耶的味道。

高三畢業,球兒面臨一個極大的關口,那就是升學。球兒在音樂班讀了六年,如果不能升入大學繼續深造,那麼她所學就是浪費。就算她鋼琴彈得好,也不會有人請一個隻有高中學曆的老師教授鋼琴。而成為職業演奏家,在台灣更無可能。但以她每年都險些留級的情況看,要和一般人競争考大學,顯然比登天還難。

想不到事情竟然峰回路轉。在球兒畢業前夕,“教育部”公布了音樂、美術科系甄試入學的辦法。所謂甄試入學,就是“教育部”特别為一些在音樂及美術上有天賦的學生舉行的升學考試。球兒也參加了這類考試。

隔了約莫一個禮拜,竟然傳來令人興奮的消息——她被東海大學音樂系錄取。當年各個大學收錄的名額很少,球兒的很多同學都沒有考上,所以這确實是我們家近些年來最大的喜訊。

球兒讀了東海大學之後,神情面貌與她在中學時相比有了極大的轉變。

音樂系的功課都跟音樂有關,球兒應付起來就比較輕松,所以她的成績就好了。因為她的個性合群而快樂,又喜歡幫助别人,所以同學們對她都很好。她結交了許多朋友,高興極了。

她在大學中重拾了喪失已久的信心,說重拾了信心,不如說重建了她以往沒有的信心。

後來球兒從東海大學畢業,她把演奏錄音帶寄到美國申請學校。盡管她的托福考得不夠好,但還是有好幾所大學來信說願意讓她入學讀研究所。最後她選擇了位于美國華盛頓附近的馬裡蘭大學。她在馬裡蘭讀了兩年,以相當優異的成績畢業。

她的畢業演奏會我和妻子趕去參加。演奏會相當成功,她的指導教授直稱“完美”。一位音樂系的老教授緊緊地抱起球兒,連聲叫她的名字,并說:“為什麼你把自己藏了起來呢?”

球兒進了大學之後,确實比以前開朗許多,但整體而言,她還是太靜默了。不過我知道真相是什麼,在六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裡,球兒一直是在學習的困頓和屈辱中度過,這使得她在重建自信時極其困難。

我常常想,教育的目的是什麼?教育應為受教育者傳授知識。這些知識應該幫助孩子發現自我、肯定自我。教育應該造就一個人,而不是摧毀一個人,至少要讓受教育者感到自得、快樂,而不是迷失、悲傷。我們的教育,卻總是讓“正常的”、成績好的學生得到鼓舞,讓“不正常的”、成績差的學生受到屈辱。

在教育的曆程中,沒有一個受教育的人是該被放棄的。父母放棄子女是錯的,教師放棄學生是錯的。而孩子本人,更沒有理由放棄自己,因為自暴自棄,就不隻是教育沒希望,而是人類沒有希望了。

我知道球兒其實還是脆弱的,她還是會随時随地、有意無意地躲藏起來。

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遠在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大學願意為她提供獎學金,讓她修習博士學位。那所學校的音樂系在美國很有名。

“你還會不會像教授說的那樣‘藏起來’呢?”我問她。

她說:“如果我藏起來,他們怎麼知道我彈得好。”

(梁衍軍摘自微信公衆号“向借文化”,本刊有删節,劉程民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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