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吃面。我喜歡人們在吃面時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那表示吃得很痛快。而吃米飯若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隻會招人煩。
我的老家在川東南的一個縣城。每一個清晨,人們都被這吸溜吸溜的聲音喚醒。
小城裡的人們習慣早餐吃面,吃面的時候到處都是熟人。如果沒有特别交代,隻說“煮一碗面”,那就是二兩兔兒面,沒得商量。似乎隻有在我們那個小城,才有将兔肉作為常規臊子的傳統。
兔肉切丁焯水,加料爆炒,爆炒,還是爆炒,最後加水熬汁。成品澆頭的口感介于幹煸與紅燒之間,幹濕得宜,有表面的焦脆感,也有綿長的肉感。最奇怪的是,湯湯水水似乎和肉并不是一鍋炖出來的,但又和諧地混合在一起。
面是窄窄的水葉子面。我小時候城東頭有一整條街都是手工面作坊,我有個同學家裡就是做面的。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在院子裡穿梭,透過一層一層的挂面看天,是我的童年記憶之一。
我們吃面須有時令的青菜。冬天是豌豆尖,夏天是藤藤菜。我們不接受“裸體”的面。
我們還有一個秘密,将韭黃切成段,放在面裡,比香菜美味得多。
1998年以後,我離開老家,離開了兔兒面。
二
到成都後,最稀奇的就是,這裡的面可以一兩一兩地要,狀态好的時候,一個人可以一次嘗試三種臊子(三兩而已)。
成都的面,我瞧得上的就那麼一兩家。
鱿魚面湯十分濃郁,但完全不油膩,喝起來有鹹鮮味。面條軟糯,澆頭紮實,鱿魚須多,根根彈牙。我自己的經驗是,每次先來一兩鮮椒,又幹又辣,然後來一兩鱿魚,馬上中和了辣度,喝湯能緩解幹拌面帶來的刺激。加一碗鱿魚臊子,再加一碗泡豇豆臊子,吃完面後,一邊喝湯一邊撈鱿魚須和豇豆渣渣吃,有綿有脆……啧啧。
還有鳝魚面、怪味面、煎蛋面、三聖面,每一家店都可以寫一本傳奇。但于我,都隻是将就吃吃,不至于流連。
我在老家生活了十八年,在成都生活了十八年。我愛成都,但是我不愛成都的面。
三
面這個東西,是最能暴露身份的。你是哪裡人,你小時候吃的哪裡的面很重要,幾乎決定了你一生的口味。縱使你将來接受了異鄉的菜式、異鄉的甜品、異鄉的水和茶,但是面不會騙人。
有一年剛入冬的光景,我收到一條短信。
“父親的好友巴金、吳祖光、胡績偉等特别喜歡四川的砣砣豆豉……是鄉下的親戚做的,她九十二歲去世後再也聞不到豆豉香味了……今年9月11日貴報社區版登出有賣的,其做法與車家親戚的方法一樣。看了報道引起很多想法……想品,但手術未愈不能前往。記者是蔣超,不知能否請他幫忙買十瓶?這想法有些過分,想想而已。想法給人添亂,但又不吐不快。”
發短信的是一位老太太,叫車蓉。她提到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美食家,老前輩車輻。
我找同事蔣超問地址,蔣超說那地方七彎八拐,且豆豉供不應求,一般人不容易買到。他主動請纓,親自去買。
蔣超買了二十瓶,當晚就送到老太太家裡。後來老太太為了表示謝意,給我倆各送了一本車老的書。
四
車老書裡寫的都是吃,寫當年他與李劼人一幹同鄉在巴黎如何吃。
李劼人做一次豆瓣醬,非要車輻去買一兩斤紅辣椒不可。以前巴黎人不吃辣椒,隻有從西班牙進口。車輻四處尋找,在小菜場的菜攤上找到十餘根,全包了。賣菜的問:“要這麼多紅辣椒,是做裝飾品嗎?”
關鍵是這十餘根不夠用啊。
朱偉說:“中國人對吃的無止境追求,真是毫無敬畏感。”李劼人真的去找西班牙人,訂購辣椒。從西班牙遠遠運至巴黎的辣椒讓李劼人相當驚喜,“眉飛色舞,居然做出成都風味的辣豆瓣醬”。
“于是他又突發奇想,要做成都味的煙熏兔肉。”
車輻的苦差事又來了:李劼人指定要用花生殼來熏,“吃起來才香噴噴的出味道”。法國不産花生,他也不懂花生的洋名,隻得畫圖“捉拿”,最後在巴黎郊外吉蔔賽人的遊樂場才買到,“跑苦了”。
幾十年後,地球成了地球村,這些已經不成問題。
五
有一年我的同事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跑了好幾個地方,查閱了許多檔案,寫成一篇《四川食材秘檔》。辛苦之後,他略感失望。據他說,很多東西都已經上了生産線,傳統的手藝隻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産,小規模地留着。如果要買,得付出昂貴的代價。
他在采訪中了解到,真正手工制作的頂級豆瓣,需要專人在大缸子前攪拌。一個工人一天攪三百缸,要攪五年。
也許,再過五年,工人老了,就沒有年輕人願意一天攪三百個大醬缸了。
六
成年以後,因為讀書、遊曆、工作的關系,我跑過一些地方,吃過一些著名的面。蘭州的牛肉面,貴陽的腸旺面,汾陽的莜面,香港的車仔面,釜山的冷面,普羅旺斯的蝴蝶面,摩德納的千層面。
在我的概念裡,面要成為面,必須要有醬料,或者臊子,哪怕是一碗鹽水面,也需要放鹽。換句話說,僅有面條本身,成不了真正意義上的面。但我後來知道了一種流水素面,颠覆了這種認識。日本人用剖開的毛竹接成水渠,讓潔白的素面随流水漂來,中途用筷子攔截,随意撈上幾絲,吸進肚裡,清涼入骨。據說漂得最遠的一次,在福岡縣,一團素面順水漂了兩公裡。
這個場面真是文雅到極緻,又眼熟,差不多要毀了我對俗世的熱愛。據說永和九年(353年),王羲之與四十幾個朋友在蘭亭清溪邊席地而坐,讓盛酒的觞順水而下,觞在誰的面前打轉,誰就吟詩飲酒。
這是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曲水流觞。以後的雅士們不得不依樣枯坐在溪流邊,穿白布袍,臉上做出狂放的樣子,神經卻緊繃着,為幾個字搜腸刮肚。
還好,據說在吃相端莊的日本,吃面是可以且必須發出吸溜聲的,而撈面條吃也不必作詩。
(郭紅英摘自微信公衆号“上海文學”,本刊有删節,趙希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