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走向她,敏銳地感覺到天空有多近,享受着撲面而來的風。
他的妻子臨時被找去當陪審團成員,他隻得獨自消磨從暑假中省下來的兩個星期假期,寂寞度日。白天他在碼頭獨自釣魚,夜晚就在客廳的大火爐前讀書。如此一成不變地生活了兩天以後,他漫無目的地往樹林裡走去,最後終于來到這座山丘。他爬上來,見到女孩。
她的眼睛是藍色的,藍得就像後面那片框住她纖細身形的天空。她有橢圓形的臉蛋,看起來年輕、柔和又甜美。一種似曾相識之感油然而生,強烈得讓他不得不努力抗拒那股沖動,免得自己伸出手去觸摸她被風親吻的臉頰。
“怎麼搞的,我已經四十四歲了,”他困惑地想,“而她幾乎不超過二十歲。老天,我怎麼了?”
“你也從城裡來?”他問。
“從某方面來說,我是。”她說着,對他露出微笑,“我是從距今兩百四十年後的海灣市來的。”
她的微笑透露出她并不真的期待他相信,但也暗示他如果能假裝相信,事情會比較好。他說:“在我的想象裡,到了那時,這個地方已經變得很大了。”
“哦,是這樣,沒錯。”她伸手指向他們腳下那片樹林的邊緣,“第兩千零四十街會直直地穿過這片楓樹林。新的購物中心在那裡,服飾店裡都是最新的時尚款。我身上穿的這件衣服是今天早上才在那家店裡買的,漂亮吧?”
如果那能叫漂亮,也是因為穿在她身上。不過,他還是禮貌地看了看她的衣服。他并不熟悉衣服的布料,那布料看起來好像混合了棉花糖、海浪泡沫和雪。
他覺得,要麼是魔法纖維制造公司發明化合物的能力無邊無際,要麼是年輕女孩編故事的能力無邊無際。“我想你是搭時空機來的。”他說。
“對,我爸發明的時空機。”
他湊近看她,他從沒見過這麼坦率的表情。“你常來這裡嗎?”
“嗯,常來,這裡是我最愛的時空坐标。前天,我看見一隻兔子。昨天,我看見一頭鹿。而今天,我看見你。”
“你父親從不跟你同行嗎?”
一列排成V字形的天鵝懶洋洋地飛過他們頭頂,她看了好一陣子才又開口:“我父親病了。如果可以,他也很想來。不過我把我看到的東西都告訴他了。”
“你住在這附近?”她問。
“我住在山下大約三英裡處的一棟湖畔小屋。我叫馬克·蘭道夫。”
“我叫茱莉,”她說,“茱莉·丹佛。”
這名字很适合她,就像白洋裝那般适合她,還有蔚藍的天空、山丘,以及九月的風,都很适合她。她很可能就住在樹林中的小村莊裡,不過這并不重要。如果她想假裝自己來自未來,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重要的是他第一眼看見她時心中的那種感覺,還有他每次凝視她柔和的臉龐時襲向他的柔情。“茱莉,你從事哪一行?”他問,“或者,你還在念書?”
“還在念書,念跟秘書相關的專業。”她說着,往前半步,雙手交握,做了個漂亮的旋轉。“我應該會喜歡當秘書吧。”她繼續說,“蘭道夫先生,你想要我當你的秘書嗎?”
“我很樂意。”他說,“我太太曾是我的秘書,在大戰爆發前。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為什麼要說這個?他搞不懂自己。
“她是個好秘書嗎?”
“她是個一流的秘書,我很遺憾我失去了這樣的好秘書。不過,雖然我在這方面失去了她,但在另一方面得到了她,所以我猜,你不會認為這算是失去吧?”
“嗯,我想那不算失去。現在,我得走了,蘭道夫先生。”
“你明天會來嗎?”
“可能會。我每天都來。再見了,蘭道夫先生。”
“再見,茱莉。”
他目送她輕快地跑下山丘,消失在楓樹林裡。
夜晚很清靜,并沒有現代人習以為常的那種噪音。他從書櫃裡挑了一本美國詩選,坐了下來,翻到《山丘上的下午》。他把這首詩讀了三遍,每讀一遍都能看到茱莉站在陽光下的身影。他的喉嚨像被什麼哽住了,難以吞咽。
他強迫自己去想安妮,她的臉立即清晰地浮現——堅定而線條柔和的下巴,溫暖、富有同情心的眼睛,帶着一絲他從來都無法分析的奇怪恐懼,柔軟依舊的臉頰,溫柔的微笑。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依舊迷人,一如好久以前的那個早上,他正在查閱資料,卻訝異地看見她怯生生地站在他的辦公桌前。不可思議的是,才過去二十年,他就如此熱烈地渴望與一個幻想過度的女孩幽會。
他脫去外衣,蓋上棉被,熄了燈。睡眠本該立即降臨,現實情況卻并非如此。他終于睡着了,卻感覺思緒支離破碎,伴随着撩人的夢境。
第二天下午,她穿了一件藍色洋裝,蒲公英色的發絲上綁着小小的藍色緞帶。他面向山丘,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等着那股喉嚨緊繃的感覺消失。接着他走過去,站在她身旁。然而,當他看見她頸部和下颚的柔和線條時,那股緊繃感又回來了。她轉身說:“你好,我沒想到你會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回答。“但我來了,”他終于開口,“而你也是。”
他往煙鬥裡填好煙草,點燃它,把煙吐向風中。“我爸爸也抽煙鬥。”她說,“你跟他有很多地方都很相似。”
“跟我談談你父親吧,”他說,“也談談你自己。”
她說了。她說她二十一歲,她父親曾為政府工作,是一名物理學家,如今已經退休。自從四年前她母親過世,她就負責幫父親打理房子。後來,他也告訴她關于自己、安妮以及傑夫的事。告訴她安妮有拍照恐懼症,甚至在婚禮當天也拒絕拍照,直到婚後仍然如此;還有去年夏天他們一家三口露營旅行的愉快時光。
他說完後,她說:“你的家庭生活好棒。1961年一定是很适合生活的一年!”
“你有時空機,想的話,随時都能來這裡。”
“事情沒這麼簡單。除此之外,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抛下我父親,而且也要考慮到時空警察的問題。你知道嗎?時空旅行隻限于政府贊助的曆史考察隊成員,一般大衆不在此列。”
“但你似乎來去自如。”
“因為這台時空機是我父親做的,時空警察并不知道。”
“但這麼做依然觸犯了法律吧?”
她點點頭:“不過,隻有根據他們那套時空概念才算。認同那一套的人宣稱未來的人不應該實際參與任何發生在過去的事件,因為他們的存在會造成時空矛盾。為了消除矛盾,未來的事件将因此而改變。時空旅行部門規定,隻有經過授權的人才能使用時空機。他們還組織警力,抓捕那些想穿越到不同年代的人。但是根據我爸爸的想法,時間是一本早就被寫好的書。我爸爸說,從宏觀宇宙的角度來看,所有即将發生的事件都已發生。因此,假如有一個來自未來的人參與了過去的事件,變成事件的一部分,其中有個簡單的理由,那就是一開始他便已涉入其中。如此一來,就不可能會有矛盾存在。”
馬克猛地吸了一大口煙,他有此需要。“聽起來你父親是相當厲害的人。”他說。
“嗯,他是!”熱情染紅了她的雙頰,讓她的藍眼睛更加明亮。
“你不會相信他讀過多少書,黑格爾、康德和休谟,愛因斯坦和牛頓。連我——連我自己也讀了一些。”
“我想也是。事實上,我也有所涉獵。”
她欣喜若狂地看着他。“太好了,蘭道夫先生。”她說,“我猜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
接下來的對話證明了他們的興趣确實有共同之處。雖然對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來說,在九月的山丘上讨論先驗美學、貝克萊的主觀唯心主義和相對論,有些煞風景,但他還是立即回應了。
那一刻,他的心情遊蕩到很遠,遠得超乎他想象。直到他上床睡覺,那份心情仍未消失。這一次,他甚至沒有試着去想安妮,因為他知道那毫無幫助。他躺在黑暗中,坦然接收了所有随意冒出的念頭——而所有念頭都與九月的山丘有關,與一個有着蒲公英發色的女孩有關。
隔天早晨,他開車前往小村莊裡的郵局,确認是否有他的信件。他盤算着是否要問那個幹瘦的郵局工作人員,有沒有姓丹佛的人家住在這一區。他最終決定不問。若他這麼做的話,将破壞茱莉煞費苦心虛構的幻想。即使他不相信茱莉的話,也不想親自推翻。
那天下午她穿着和發色相同的蒲公英色洋裝。看見她時,他再次感到喉嚨一緊,說不出話來。不過,當剛開始的那一刻過去後,話題就來了。他們的思緒像兩條興高采烈的小溪彙聚在一起,歡快地在下午的河道上奔流。這一次,當他們分别時,換她開口問:“你明天會在這裡嗎?”雖然她隻是比他搶先說出這句話,但他穿過樹林回到小屋的路上,這句話都在他耳畔回蕩着。
第二天下午,他走上山丘,卻發現空無一人。于是他坐在花崗岩長椅上等待,但她一直沒有來。黑夜的暗影從樹林開始往上蔓延,爬上了山丘,空氣變得很冷。最後他放棄了,悲傷地回到小屋。
第三天下午,她仍然沒有出現。再隔一天也沒有。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唯有釣魚。他再也無法讀書。
第五天,他走上山丘,心中已不存希望——他突然看見她站在陽光底下,希望又再度燃起。他看到她穿了一身黑衣的時候,本該猜到她沒出現的理由,但他沒有,直到走過去,看見她流下的淚水,還有她嘴唇無法掩飾的顫抖。“茱莉,怎麼回事?”
她緊緊地抱住他,肩膀顫抖着,把臉埋進他的外套。“我爸爸死了。”她說,“沒有他就沒有值得我活下去的東西了。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
他緊緊地抱着她:“你會找到值得你活下去的東西,茱莉,或者某個人。”
“我得走了,”她說,“我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辦。”
“你——你明天會來嗎?”
她久久地看着他,藍眼睛閃爍着,泛起有如夏日陣雨後的霧氣。“時空機不能用了,”她說,“有些部分需要換零件,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換。時空機可能還能再飛一趟吧,但是我不太确定。”
“不過,你會試着過來,對嗎?”
她點頭。“對,我會試試看。蘭道夫先生,假如我沒辦法來的話,請你記住,我愛你。”
她輕盈地跑下山,沒多久就消失在楓樹林裡。
後來,他不記得自己回到小屋之後是吃了晚餐還是直接上床睡覺。不過那些事情他一定全都做過,因為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房間裡。
他早早就坐在花崗岩長椅上,等她從樹林裡出現,走上山坡。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的手在發抖。他等了又等,但她沒來,第二天也沒來。當夜晚的影子開始拉長,空氣變得冰冷,他下了山,穿過森林,走進村莊。他停在小郵局前方,檢查有沒有他的信。幹癟的郵局工作人員告訴他沒有信之後,他仍然徘徊不去。“有沒有姓丹佛的人家,住在這兒附近的什麼地方?”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那個工作人員搖了搖頭。“從沒聽過這名字。”
“最近鎮上舉行葬禮了嗎?”
“将近一年沒有了。”
在那之後,雖然他每天下午都到山上去,直到假期結束為止,但他心知肚明,她不會回來了。
十月初,他回到城裡。他盡最大的努力去面對安妮,表現得仿佛他們之間未曾有過任何改變。但她似乎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她什麼都沒問,但變得越來越安靜,而她眼裡那份令他迷惑的恐懼,則變得越來越明顯。
他開始在星期日的下午開車去鄉下,去那座山的山頂。他在花崗岩長椅上坐着,凝視着當初茱莉身影消失的地方,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十一月的某個雨夜,在看了兩小時電視節目之後,他記起家裡收着的拼圖。他渴望抓住某樣東西,什麼都好,隻要讓自己不再去想茱莉,所以他爬上閣樓去找拼圖。當他在好幾個堆起來的箱子裡東翻西找時,一個行李箱從旁邊的架子上掉了下來。摔在地上的那一刻,箱子應聲打開。這個行李箱是他們婚後租住小公寓時安妮帶來的,他記得她總是鎖着它,也記得她笑着跟他說,行李箱裡鎖着一個妻子得藏好的秘密。
他想把箱蓋合上,然而,當他看到箱蓋邊緣露出一件白色洋裝的绲邊時,他愣住了。這布料給他一種模糊的熟悉感。不久以前他才看過類似的——一種像棉花糖又像海浪泡沫和雪花的布料。他看了很久,喉嚨緊繃。“前天,我看見一隻兔子。昨天,我看見一頭鹿。而今天,我看見你。”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就要哭出來。安妮……茱莉……除了改名外,她一定還做了其他事,好躲開時空警察的追捕。難怪她從來都不拍照。很久以前,當她怯生生地走進他辦公室應聘工作的那天,她一定吓壞了吧。形單影隻地活在一個陌生的年代,既不知道父親的時間理論是否正确,也不知道原本在四十幾歲時曾愛上她的那個男人,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是否同樣會對她産生愛意。但她回來了,就像她承諾過的那樣。
她一定心知肚明,有那麼一天,他将走上一座九月的山丘,看見她站在那裡,一個年輕可愛的她,就在陽光底下,然後他會完完全全地再度愛上她。她一定知道的,因為那一刻是他未來的一部分,也是她過去的一部分。可是她為什麼不告訴他?為什麼直到現在都不告訴他?
突然之間,他懂了。
他覺得難以呼吸。他走向前廊,披上雨衣,步入雨中。雨水猛烈地打在他臉上,一滴滴沿着他的臉頰往下流淌,有些是雨,有些是淚。像安妮,或說像茱莉,那麼美,美得好像永遠不會變老的人,怎麼可能怕老?她難道不知道,在他眼裡,她不可能變老——自從他在辦公桌前擡起頭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愛上她了。對他而言,從那天起,她從來都沒有改變。她難道不明白,正因如此,在他眼裡,山丘上的女孩才那麼像個陌生人?
他朝着街角的方向走去。當穿着白色風衣的女孩從巴士上走下來時,他也剛好抵達。他喉嚨緊繃得有如刀割,完全無法呼吸。如今她蒲公英般的發色變深了,迷人的小女孩模樣已然消失,但那柔和的美仍在她溫柔的臉上。
她迎向他時,他在她眼裡看到了熟悉的恐懼——一股因為他知道了理由而更加無法忍受的深刻恐懼。她的身影在他的淚眼前方變得模糊。他走到她面前,他的視線清晰了,他伸手輕觸她被雨淋濕的臉頰,仿佛穿越的是歲月。她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她眼中的恐懼随即遠離,永遠遠離。他們就這樣在雨中手牽着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伊甯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讓時間停止的女孩》一書,本刊有删節,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