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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的芒刺

時間:2024-11-06 08:09:10

1

十二歲的孩子,出生時母親因輸血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已經去世。他也被感染,與奶奶、父親、繼母生活,别的小朋友見到他就躲開。

吃飯時,他吃的菜由爸爸夾在碗裡。吃火鍋的時候,他吃了一會兒,往前湊了下身子看了一下鍋,又坐下了。他爸說:“你吃什麼?”

他端着碗怯生生地說:“粉條。”

爸爸意識到攝影師在,猶豫了一下,說:“你夾着吃。”

他立刻說:“不,你給我夾。”

“夾吧。”

他說:“你給我夾。”繼母在邊上說了一句:“夾吧。”

他爸說:“你就夾吧,沒事沒事。”

他遲疑着站起身,看了一眼鍋,在離自己最近的湯的表面匆匆夾了一片菜葉,坐下來放在碗裡,攪着。

桌面上沒有聲音,他解釋了一句:“粉條沒有了。”

過了一會兒,他爸撈了一筷子粉條放在他碗裡。

看完這個紀錄片,我們決定采訪他。但一坐在他對面,我就知道這采訪有難度。他太敏感了,或者說,他所承受的超過了一定的限度。但記者的職責是提出問題,如果問得不準确,時機不對,沒有勇氣觸碰禁忌,或者碰了之後掌握不住,都不成。有一天看村上春樹的非虛構類作品《地下》,寫東京奧姆真理教在地鐵施放毒氣事件。他寫非虛構作品遠遠不如寫小說,可我理解他的拘謹,隻有坐在受害者面前,才能理解那種壓力——不管你再怎麼想“不能傷害任何人”,但“置身的立場本身就有一種傲慢性”。

采訪中他說看這個紀錄片公映的時候哭了。我問:“是不是吃飯那一段?”

“阿姨,你怎麼猜得這麼準?”他意外地看着我。

我沒想到他會問我這個,就據實說:“因為如果是我,我也會很難受的。”

他沒說話,眼睛紅了。如果在以往,我可能會停下來,或者問下去,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了他一會兒,說了句“怕你心裡受委屈”,就低下了頭。我不知道為什麼掉眼淚的不是他,而是我。

這句話後來我讓編導剪掉了,這不是一個記者應有的反應——不要在采訪中妄加議論,更不應流露太多的情緒。但我奇怪的是,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這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我根本沒想過要說,它隻是從心裡浮出來了。

後來我翻看筆記,一個月前我看紀錄片裡吃飯這段時,寫過“這真是天大的委屈,讓他受了”。在采訪的那一刻,他問我是怎麼猜到的時,這個問題喚醒了我那一瞬間的感受。

2

采訪藥家鑫案時,張妙的母親在房間裡痛哭,她父親跟我們說話。我覺得沒辦法在這樣的哭聲裡采訪下去,就問他:“你不去勸勸嗎?”

他說:“沒有用。”臉上滿是無奈。

我坐不住了,回頭對攝像師說:“我去看看。”

我進屋撫摸着張妙母親的胳膊,她精神已經有些恍惚,隻是哭喊,沒辦法說話。張妙兩歲的孩子過來,把他的塑料玩具遞給我,說:“給你,摩托。”我摸他的臉,說:“大寶貝,不是摩托,是奧特曼。”

事後我想,我為什麼會去那個房間,為什麼會這麼說話,為什麼會做這個動作?這是一種非新聞記者式的語态和動作,我在日常生活裡也不是一個性格很外露的人,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

與藥家鑫的父親交談。他說到臨刑前的最後一面,藥家鑫說要捐出眼角膜,他拒絕了,說:“把你的罪惡全都帶走,不要将來出了事别人再來怪我。”

我低着頭,用筆敲着手,“你這麼說他會難受的。”

為什麼這樣?我也不知道。

“這種采訪像在竹茬尖子上走,”我在筆記裡寫,“我把自己的心也放在這密密的芒刺上。”

3

昨天晚上跟一個朋友談話。她生活中的一個偶像,50多歲了,最近發生了“天翻地覆”的事,“竟然包養了一個20多歲的女孩,準備離婚”。

她說:“我就是心疼他,二奶不是個好貨色。”

“你怎麼知道?”“他們告訴我的,沒别的,就是年輕。”

“你可以親自了解一下,不要帶判斷,不要預設,去談談,可能對家庭、對他都有幫助。”

“簡直是撞到鬼了,他是我的偶像呢,英俊,有才華,善良。”

“不會有人十幾年一直撞到鬼,你可以像個作家一樣去問問他。”

我的朋友是一個内心很豐富的人,也很善解人意,我理解她的震驚與創痛,隻是自身的感受往往會妨礙我們去感受他人。

我說“像個作家一樣去問”的時候,是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也講男女情愛,但托爾斯泰好像可以鑽進每個人甚至動物的心裡去活一遍。他并不美化他們,隻是深化他們,不管哪種類型——花花公子調情時的滿足感和身不由己愛上一個人之後内心的恐懼;一隻獵狗接近野鴨子時折磨它們的樂趣;一匹馬在起跑時隻用運動表達的本能思維;老官僚的一丁點柔情和他妻子原諒他外遇的全部心理過程……不管他多麼愛憎某人、某物,但就因為他在理解上有同等的深度,所以人人都平等起來。

以前我采訪過不少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自認為對他們的處境有些了解,但仍然是從概念出發,不能把自我放下,沉浸在别人的命運裡,像他們那樣活一遭。這個結果就是,你能做出片子來,也沒人說不好,但自己心裡清楚,就像黃庭堅說的,大雨滂沱而下,萬物吸納之,隻有庭前的大石頭,雨落其上卻“入不得”。

什麼叫“進入”?制作《在一起》時,感染艾滋病病毒的劉老師說她有一天打車的時候,司機問她去哪兒,她說了地址,對方有點奇怪,看了她一眼,說:“你去那兒幹啥?那兒都是艾滋病人。”

“我就是。”

司機一腳刹車,從後視鏡裡看着她,說:“我看你也是一個人呀!”

這句話,足見誤解和恐懼之深。一個社會的恐懼和暴戾之氣,往往來自想象而不是事實;來自議論而不是感受。

有一個階段,我勒令自己不能在節目中帶着感受,因為我認為客觀的前提是不動聲色,真相會流失在涕淚交加中。但托爾斯泰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客觀是對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對生活在此側與生活在彼側的人都要有所感受,相互沖突的感受自會相互克制,達到平衡,呈現出“客觀”的結果,露出世界的本來面目。

(沁雲摘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看見》一書,視覺中國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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