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走四方的工作,和必須走四方的年假,帶給我吃八方的口福。參加會議吃自助餐?不,我會溜出去,跟當地人到小館小店去,到城市深處去,到遊客難以駐足的地方去。美食有幾大特征:一、必不在五星級酒店;二、門臉必不起眼;三、本地人一定多,會排隊;四、便宜;五、多數地面黏滑,有口黑色的大鍋;六、夥計表情冷淡,絕不殷勤。我走遍萬水千山,就是要找到土生土長的、充滿原生态的勃勃生機。而美食,最能體現一個地方的風物人情,最能看出潛藏在民間的走心創意。比如面條,在北方,山西、河北,你就好好品嘗面本身的香氣;在河南,你就享受面條安撫腸胃而氣味通竅的快意;在蘭州,你會感受到用蓬草灰和面後,那普普通通入口,然後來一個噴香的急轉彎;在新疆,那韌性十足、滑爽有力的素拉條,會讓你越戰越勇,有吃肉般的痛快。而南方不是小麥主産區,面的味道就退居二線了,我們吃的是澆頭。在上海必點蔥油拌面;在吳地要吃羅漢面、鳝片面;在福建、浙江沿海,必吃海鮮面;但要到了中部地區,便要吃辣到你咽喉的牛肉面、牛油面。我在英國倫敦餃子館門口看到這樣一則廣告:“Dumpling,10億人的選擇,他們都錯了嗎?”極具煽動性!對于吃飯簡單的老外,就一個詞dumpling,包括咱們的包子、餃子、湯圓、馄饨……隻要帶餡兒的都算。我看着就搖頭,多數老外很難理解中國一方水土養一方dumpling的博大精深。扁食,一種古語。在河北井陉的山溝裡,就是餃子,白菜餡、香菇餡、扁豆餡等等。而在福建莆田的海邊,就是燕皮馄饨,那種用榔頭敲敲敲,把豬肉加工成馄饨皮的帶着海鮮味的美食。到了雲南騰沖,這種dumpling就是用他們本地産的巨大百合瓣包裹着肉餡蒸出來的。這就是咱中國人的家常菜,吃後能不得意嗎?有個男生問我,大學是去外地上好,還是去外國上好。我想都不想說,當然越遠越好。你在食堂才知道家裡的廚房好,在外地無依無靠時才知道家裡的飯菜香。在海外,受傷最多的就是我的中國胃,時時渴望着家裡的煙火味。無論多少外界的新鮮刺激,都治愈不了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沒有一碗米飯的煎熬。我走到哪兒,都會說“随便上,我不挑食”。但對我嬌嫩的腸胃來說,它是很難伺候的——味精加多了、太涼了、太膩了、太不“中國”了,人就變得憂郁,不開心。我媽說,我的消化道有儒家風範——外圓内方。表面無論多麼入世,多麼随和,多麼貪婪,内裡都有強烈的取向,都要遵照質樸的家傳标準行事。多數中國人都這樣。在英國的幾個月裡,一個男同學每天起碼做一次西紅柿雞蛋面。對這個河南人來說,什麼比薩漢堡、炸魚薯條,對他都是一種傷害,隻有媽媽愛做的西紅柿雞蛋面才是安慰他的良藥。每次看他不煩不膩,吃得香噴噴的樣子,我都深受感染。去了那麼多地方,走了那麼遠的路,曆數身邊的旅伴,他們為什麼那麼愛漂泊的感覺呢?因為想掙脫無趣的日常,想尋找新的愛情、新的故事、新的軌道;因為想撫平職場、婚姻帶來的傷痕,想用刺激的蹦極、滑翔、攀岩來轉換心境;因為怕成井底之蛙,想獨自進入廣闊的天地,體會全新的生活,等等。說到底,他們向外求新求異,是為了給自己空間,讓自己放松,給自己鼓勁。但是,最終,向外探求得越遠越遼闊,向内的皈依就越深越濃烈。大樹長得再高,根還在故鄉。沒有根,沒有媽媽的味道,中國人受不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時候就不如以吃來解決問題。那些充滿創造力的美味,一路高歌猛進,安慰我銜愁飲恨、含垢忍辱的唇舌,安慰我撕心裂肺般痛楚的胸腔,安慰我吞過黃連的食道,安慰我滿腹的愁腸,一個個被風刀霜劍刺過的器官,被依次按摩一遍。開懷、幸福、滿足,從心底湧起。很快,我就奪回元氣,滿血複活。知己何處不相逢?我喜歡結交不矜持、不做作、親切自然、愛吃且飯量大的朋友。因為他們大多和我一樣,雖然軟弱,但有自己的快樂法門,關鍵時候不會被擊垮。說到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以後什麼樣誰說得清呢?像那個南明永曆帝朱由榔,在位16年,末期被清軍追得倉皇南逃入緬甸。40歲就被吳三桂用弓弦勒死。可他人生中卻有一抹亮色。永曆皇帝在逃往滇西的路上,後有追兵,山路難行,怎奈天色已晚,肚子餓得要命。終于,在騰沖碰到個好心人,夜裡起來順手給他炒了一盤餌塊送上。永曆皇帝感覺美味異常,大贊:“炒餌塊救了朕的大駕。”什麼帝王不是“玉盤珍羞直萬錢”的?這民間小食卻給朱由榔悲苦的人生帶去短暫的幸福。“大救駕”也讓他在曆史的卷簿中,留下美好歡樂的一筆。李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那是酒醉的時刻。人不可能天天喝酒,卻要天天吃飯。不要輕易被功名利祿擾亂了心神,不要被一則壞消息把心拉向地獄,不要對稀奇的世相太當真。吃點兒、喝點兒,用第三隻眼看看自己,想想宇宙之廣闊、太空之荒涼、恐龍滅絕時之慘烈,而我們可以聚在一起歡樂地你争我鬥,好不熱鬧。所以說,人生不得意,要大吃一頓轉變心情;人生很得意,更該大吃一頓擊掌相慶!走吧,人生得意須盡餐。(山兒摘自《中國青年報》2017年4月6日,王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