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教科書的封面,曾經滿布殘垣斷壁,這或許是全世界課本中僅有的,醜得何其凄美悲壯。孩子們識字之初已看到家國凋敝。他們小小的書包,分擔着自己民族的重負。
民國的學生課本,各家出版社都可自由出版,良性競争。1932年,出版教科書最多的上海商務印書館突遭日軍轟炸,印刷所和5層樓的東方圖書館藏書盡毀,其中中文書26.8萬餘冊,外文書8萬餘冊,包括古今中外各科學術參考書,以及大量的中華孤本、珍本、善本。創始人張元濟看着廢墟上漫天的紙灰,淚水滾落,說:“工廠機器設備都可重建,唯獨我數十年辛勤搜集所得的幾十萬冊書籍,今日毀于敵人炮火,從此在地球上消失了……”當時一位日軍司令說:“燒毀閘北幾條街,一年半年就可以恢複。隻有把商務印書館這個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機構焚毀了,它才永遠不能恢複。”
商務印書館在百廢待興中先印國難版教科書,封面采用各種被摧毀的建築圖片,以宣悲憤,以警後世。“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一月二十九日,敝公司突遭國難,總務處、印刷所、編譯所、書棧房均被炸毀,附設之涵芬樓、東方圖書館、尚公小學亦遭殃及,盡付焚如,三十五載之經營毀于一旦。疊蒙各界慰問,督望速圖恢複,詞意懇摯,銜感何窮。敝館雖處境艱困,不敢不勉為其難。因将學校需用各書先行覆印,其他各書亦将次第出版。惟是圖版裝制不能盡如原式,事勢所限,想荷鑒原,謹布下忱,統祈垂察。上海商務印書館謹啟。”
時任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的王雲五痛苦萬分,萌生退意。“但是他一轉念,敵人把我打倒,我不力圖再起,這是一個怯弱者。他又念,一倒便不會翻身,足以暴露民族的弱點,自命為文化事業的機關尚且如此,更足為民族之恥。此外他又想起,這個機關三十幾年來對于文化教育的貢獻不謂不大,一旦消滅,而且繼起者無人,将陷讀書界于饑馑。凡此種種想念,都使他的決心益加鞏固。他明知前途很危險,但是他被戰場的血激怒了,不覺其危險。他明知前途很困難,但是他平昔認為應付困難便是最大的興趣,解決困難也就是最優的獎勵。”(《十年苦鬥記》)王雲五和同人重振雄風,當年8月1日,商務印書館恢複生産。他親自刷寫大字标語,懸挂在印刷廠的外牆上:“為國難而犧牲,為文化而奮鬥!”路人為之動容。11月時商務印書館即已恢複“日出一書”。當時胡适在給王雲五的信中寫道:“南中人來,言先生須發皆白,而仍不見諒于人。”
1929年至193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由王雲五主編的《萬有文庫》系列,以低價精品小冊子,廣啟民智,共1721種,為收藏《萬有文庫》而新建的圖書館不下2000家。這一壯舉,被美國《紐約時報》稱贊,“為苦難的中國提供書本,而非子彈”。
多年後,我尋訪老課本,去了商務印書館總部,總編室還挂着張元濟先生的一副對聯:“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我各處尋找上海商務印書館大樓被毀前後的資料,唯見日本人拍得清晰。
2017年,商務印書館120周歲。兩個甲子悲欣,一段往事如煙。
有些痛,烙在封面,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