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年初,我的老父親中風,幸好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卻暫時失去了行走和說話的能力。我為他找了當地比較知名的康複醫院進行複健。在那段時間裡,我認識了一個隔壁病房的女人。
确切地說,整所醫院沒有人不認識她。
她是為了陪護癱瘓的老伴兒在醫院長住的。五六十歲的樣子,長相平平,身材臃腫,卻極喜歡穿顔色鮮豔的衣服:大紅、鮮黃、熒光綠……每每與她在走廊裡擦肩而過,都會在她身上嗅到一股濃濃的廉價香水味。
她是整層樓病患的夢魇。每天早上五點半,各位陪床的家屬還在行軍床上酣睡之時,就會被一聲粗門大嗓的呼喝驚醒——“護士!送藥!”
“老頭子,喝水!”
“哎喲,今天天氣真好,可以出去曬曬衣服了!”
……
于是,其他人隻好悻悻地起床。
她完全不顧及他人的感受,每天比公雞打鳴還準時。她自顧自地大吵大嚷,手裡也不停歇,給垃圾桶換塑料袋的聲音“嘩啦嘩啦”,擾得人心煩意亂。
她還喜歡唱歌,從《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到《最炫民族風》,什麼歌都唱。刷碗時唱,洗衣時唱,遛彎兒時唱……平舌音、翹舌音不分,加上五音不全,興之所至還改幾句詞,簡直讓人沒法聽。
所有人都不喜歡她,提到她的時候都會面帶鄙夷,評價往往是“自私”“不懂事”“害群之馬”……有修養的老人則歎一口氣,不說什麼,看着她的背影眼帶憐憫,卻分明也不認同她的擾民行為,隻是不屑與她計較罷了。
他們出院那天,她獨自推着老伴兒的輪椅,孤零零地站在電梯口。沒有人出來送他們,每一間病房的門都關得緊緊的。
我正好從水房出來,看着那一對背影,忽然莫名有些心酸。于是,我禮貌性地打了一聲招呼。
“走啊?”
“是啊。”她見是我,眼睛一亮,立刻放開嗓門,習慣性地大聲回答道,口水幾乎噴到我的臉上來。
我無奈:“阿姨,我聽得到的。”話已出口,想着反正要分别了,就忍不住多說了幾句:“阿姨,以後你跟别人交流,真的不用說話那麼大聲……我們聽得見……”我吞吞吐吐,還是把話說完了。
她的眼神慢慢黯淡下來:“姑娘,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可我沒辦法……”她伸手拍了拍正坐在輪椅上、因為等電梯而有些焦躁的老伴兒,歎了口氣。
“我老伴兒,腦血栓壓迫了他的神經,眼睛基本看不清東西,耳朵也聽不清了,反應遠不如從前。我隻能穿上顔色鮮豔的衣服,噴點兒香水,這樣哪怕模糊點兒,他也能看到我、聞到我。”
“我說話聲音大,讨人嫌,我知道,可那也是為了讓他知道我就在旁邊……我不說話,他就害怕。”
她擡起手來擦了擦眼睛:“我知道他們都說我缺心眼兒、自私、二百五……可是比起讓我老伴兒活下去,活得好一點兒……我甯可當一個萬人嫌。”
電梯來了,她不再往下說,推着老伴兒進了電梯,抹了把眼淚向我揮手道别。
我也怔怔地揮手,隻覺得喉間哽塞,說不出話來。
二
我有段時間身體不好,回老家休養。某天下樓買菜,遇到一個熟人。
這熟人是個瘋子。從我記事時起,她就在那裡了——那時她也是個小女孩,每天蹲在路邊曬太陽,衣衫褴褛,頭發蓬亂,髒兮兮的,見到人就傻笑。不過她倒沒有什麼攻擊性,老實得很。如今再遇見,雖是同齡人,她的頭發卻都花白了,看上去蒼老又憔悴。
我心生憐憫,回家詢問母親:“樓下的瘋子,這些年就沒人管嗎?”
母親笑了笑:“咳,她可不瘋。”
“不瘋?不瘋把自己搞成那樣?”我很驚訝。
母親說,這女人的精神本來是正常的,隻是她很不幸地出生在一個極度重男輕女的家庭。她出生以後父親大罵母親,非得再要一個男孩。當年計劃生育查得極嚴,家裡又窮得交不起罰款,于是她父親就想了個損招兒——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報成智障兒童,這樣就可以合理合法地再生一個孩子了。
“所以她就裝瘋?”我覺得簡直匪夷所思。
“對啊。”母親歎息一聲,“如果不裝瘋,她爹就往死裡打她,這孩子被打怕了,就乖乖裝瘋,一裝就裝了二十幾年。”
“長大以後為什麼還要裝瘋?”我問。
“學東西的年齡全都荒廢了,她什麼都不會,也沒人肯娶她,人早就廢掉了。裝瘋好歹還有國家救濟金養着,就這麼混日子呗。總歸,好死不如賴活着。”母親淡淡地說。
高中時寫過一篇文章,寫的是我陪父親去某精神病院檢修儀器的經曆。在那所精神病院裡,我認識了一個病人朋友,他是個善良溫和的男人,一直在跟我說自己有個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他是出門工作時生了病,被送進這裡的,來這裡後就再未聯系上家人。我安慰他說,結束工作回去時一定幫他尋找他的妻子。臨走那一天,他跑出來送我,還給我摘了一大捧我最喜歡的野酸梅。父親嘲笑我“到哪裡都能和群衆打成一片”。院長大聲呵斥,把他趕了回去,他還是不忘回頭沖我用力揮手。我沖他喊:“我一定幫你找你的妻子——”院長詫異地看着我:“你傻了?他二十幾歲就被送到這裡了,哪有什麼妻子。”
那篇文章發表以後,我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他說自己讀到結尾時哭了。因為他也曾是一名精神病患者,隻是後來治療情況良好,終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他說生病的那段日子,常會陷入迷惘、孤獨,但頭腦中卻有一片很純淨的思維空間。在那裡,他是自己完全的主人。他也希望有個人可以坐下來,聽聽關于那個空間的故事,那樣他就會覺得很開心。他最後寫道:“謝謝你,小妹妹。雖然我們的心已随着頭腦荒蕪,但依然渴望另一種意義上的完整。謝謝你曾經填補過它。”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傻瓜。有些真傻,有些裝傻。
我們對待傻瓜的态度往往不那麼平和。即使他們看上去實在可憐至極,我們大約也隻跟上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然而我們都忘記了,可憐之人可能會有可恨之處,但更多的還是痛入骨髓的可憐之處。那份可憐,往往是大多數貌似堅強無敵的人們,一生皆未曾領略過的寒冷和遙遠。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想當傻瓜。有多少心酸甚至心碎的起因,很少會有人耐心地坐下來細細傾聽,更少有人願意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去思考。
如同那句西方諺語:不要抱怨别人的路好走,直到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一裡路。
(秋水摘自中信出版社《時間會證明一切》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