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國家曆史博物館”該是什麼模樣?上周,當我走進位于華盛頓的美國國家曆史博物館之前,還滿心期待一種“高大上”的古典模樣。
這導緻我在參觀過程中不時哈哈大笑。因為在這兒能看到的“曆史文物”包括肯德基老爺爺造型的定風針、麥當勞金拱門形狀的廣告牌、李維斯牛仔褲、早期的米老鼠圖案、19世紀的各類家用電器、1984年款的蘋果電腦……還有一間門口寫着“美國式民主”,大人小孩紛紛湊着星條旗合影的展室——我實在不知道這有啥好拍的。我隻想拍把美國前總統格蘭特畫成秃毛小雞仔的宣傳畫——畢竟是跟李鴻章大人握過手的美國總統啊,總算有點曆史感。
就這樣,“曆史博物館”這個“高大上”的名詞在我腦海中整個垮掉。
什麼博物館,這分明是個全家歡遊樂場。直到在某一個櫥窗中,看到一口與我太爺爺家竈頭上镬子同款的凸底大鐵鍋,端端正正地挂在牆上,旁邊還有一塊匾,上書“參茸玉桂”幾個飽滿圓潤的金字,我才張口結舌。
美國國家曆史博物館坐落在華盛頓憲法大道,是美國最大的曆史博物館。需要說明的是,在它的周圍,也就是在美國首都的最中心地區,著名的國會山與林肯紀念堂中間,一一排列着許多反映國家文化的博物館,比如美國國家美術館、美國國立自然曆史博物館、非裔美國人曆史文化館,美國檔案博物館等等。
但人們都說,要了解“什麼是美國”,還得看曆史博物館。
看起來,這展館裡“曆史最悠久”的那一批老古董,也就兩百年出頭的曆史——史上第一面星條旗,本傑明·富蘭克林用過的佩劍給現場營造出微弱的曆史感。這麼一小部分特殊的文物散布在各個展館裡,大部分位置都被騰給了汽車、電器、廚房用具等與普通人生活息息相關的“曆史遺迹”。老地鐵車廂、大火車頭、馬車都被整體搬進博物館,小孩子們歡快地跑進跑出。
而那口端端正正挂在櫥窗裡的大鐵鍋,是地道的“中國制造”,在19世紀被某一位華人背到加州。“參茸玉桂”是1890年加利福尼亞某間華人店鋪的招牌。這些物什的曆史,也隻比美國開國文物少了幾十年。
我發現懸挂大鍋的展廳,主題是“我們從哪兒來”。美國人何以成為美國人,按照該展廳所說,是那個從19世紀背着鐵鍋從廣東過來謀生的中國人,是“二戰”後帶着整套青瓷餐具和小矮桌去美國的韓國人,是帶着15歲成人禮時要穿的漂亮紗裙的南美姑娘,是藏在貨艙裡被販運到美洲的非洲奴隸,是帶着不為歐洲所承認的信仰走上新大陸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後代,是20世紀80年代末抵達這裡的各國留學生……他們一起構成了今日的“美國人”。
展廳的解說牌上提到,幾乎每一個族裔到來時,都希望保留并傳承他們自己的文化。解說詞下方,是一張舊金山某華人學校建校時的全員合影,黑白照片上工整的楷體字,讓人仿佛一伸手便能觸到當年勞工延續文脈的努力。而這些,在這座博物館裡,都是美國人奮鬥故事的一部分。
我不禁要問:種族融合的故事講得那麼和諧,是刻意回避了曆史的黑暗面嗎?提到排華運動了嗎?當然是有的,盡管并不顯眼。與排華相關的文物,是一個身着西裝的華人男子的半身照和一張海關問詢華人的筆錄。1940年抵達芝加哥的孔先生,因為《排華法案》的限制,不得不假冒美國公民的兒子,接受海關的審查,才能進入美國。《排華法案》是美國法典第一次針對特定種族制定的移民法,當孔先生文質彬彬的面容與這部法案被放置到同一個櫥窗中時,當今日司空見慣的權益因個人所屬種族而被剝奪時,誰能說有罪的是那個試圖蒙混過關的青年?
與華人相關的文物,是點點滴滴的。在“我們是誰”的主題下有一點,在“美國飲食”的主題下還有一點。在不止一個展廳,原本走馬觀花的我,會被不經意瞟到的一件展品“釘”在原地,老老實實地看完它背後的故事。再擡眼時,世界好像又有一點不一樣了。
就在寫這篇文章時,我讀到了畢業于北京大學博物館學專業、現為佐治亞理工學院科技史博士沈辛成的一段話。這位專業博物館愛好者,在解釋“為什麼愛去博物館”問題時提到自己在紐約逛博物館的經曆。普通人參觀博物館,都隻把展品當作一種“客體”來看,但在多種族雜居的地方,“你很難徹底成為一個完全‘主體’,成為一個和博物館内容無關的人”。于是,參觀博物館就會變成完全不一樣的體驗,因為參觀者對藏品會有休戚與共的感情。
從這個觀點延伸出去,我能想到,一個普通美國人去國家曆史博物館參觀的感受:他會在這裡發現他家往上五代每一代人的家庭裝修、日常生活;他可能會看到他的祖母經曆過怎樣的種族壓迫,遭遇過何種排斥,也可能會看到父輩參與過的戰争與他們在軍營裡的生活。他會看到櫥窗裡有童年時父母給孩子準備的生日派對,會看到剛上大學那年讓人豔羨的電腦,會看到鄰居家愛吃的不知從哪來的味道奇怪的食物,也靜靜地躺在他曾祖父珍愛的《聖經》的不遠處。
國内朋友問我,美國的博物館為什麼這麼不“高大上”?我不知道為什麼。上網搜了搜,隻看見美國媒體讨論的是怎麼把博物館造得更好玩,互動性更強。
其實也不用探究什麼說法。隻那一瞬,在美國國家曆史博物館看到一口大鍋時的莫名親切,看到舊金山華人學校模糊舊影時的百感交集,就已經勝過任何言辭了。
(仰嶽摘自《中國青年報》2018年4月4日,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