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統計,我國成年人平均每天讀書的時間越來越短,而上網的時間越來越長。如果上網也被認為是一種閱讀,那我們總的閱讀時間是逐年增加的。但上網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閱讀。
一個典型的上網者通常同時打開好幾個窗口,開着聊天工具,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查看一下電子郵件。他很少在一個網頁上停留多時,而是頁面随着鼠标的滾輪上下翻飛。相對于長篇大論,他更傾向于看微博之類短小的信息。據說曾經有一個資深網民教一個新手如何使用浏覽器,發現那個新手居然在讀一篇文章,他被激怒了:“網頁是讀的嗎?是讓你點擊的!”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看完《戰争與和平》了。高質量讀書是要把自己沉浸在書中,有的地方反複看,甚至還要做筆記。這種讀書法似乎有點喪失自我,人好像成了書本的奴隸。而上網時人則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态,我們遊離在内容之外,面對衆多等着被選中的超鍊接,想點擊哪篇就點擊哪篇。可是在《淺薄》一書的作者尼古拉斯·卡爾看來,上網者才是真正的奴隸。相對于讀書,網絡閱讀使我們記住的信息更少,理解力和創造力下降,無法形成知識體系——互聯網把我們的認知變淺薄了。
網絡文本的特征是具有超鍊接。設計超鍊接,原本是讓讀者可以随時點擊相關内容,是為了更主動地閱讀,然而多個實驗發現,效果恰恰相反:讀者總是毫無目的地點來點去,不但沒有加深理解,甚至連讀了什麼都沒記住。在一個實驗中,受試者被分為兩組,一組讀純文本,一組讀具有超鍊接的超文本,然後針對所讀内容進行測試。結果,超文本受試者的得分明顯低于純文本受試者,而且文章中超鍊接越多,他們的得分就越低。現實中人們上網時,還要面對大量無關的鍊接,更不用說各種争奪人注意力的廣告了。
為什麼超鍊接使閱讀效果變差?因為我們必須随時對點擊與不點擊一個鍊接做決定。一個人讀書的時候調動的是大腦中負責語言、記憶力和視覺處理的區域,而對鍊接做決定則要調動大腦的額前葉區,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實驗表明,網上沖浪可以增進做決策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這對老年人保持頭腦年輕有好處,但壞處是犧牲了深度理解。神經科學家發現,網上閱讀從硬件層面改變了人的大腦——一個沒上過網的新手隻要每天上網一小時,5天之後他的大腦結構就會發生可檢測的改變!
多媒體内容也未必是好事。在一個實驗中,受試者被要求閱讀一份關于馬裡的資料。其中一組的資料是純文本,另一組的資料除了文本,還有一份有關的聲像資料,受試者可以随意選擇播放或停止。在随後的測試中,純文本組在10道題中平均答對了7.04道,多媒體組隻答對了5.98道。同時,純文本組的受試者認為這份資料更有意思,更有教育意義,更容易理解,他們更喜歡這份資料。
多媒體、超鍊接、時不時蹦出來的聊天信息和新郵件通知,嚴重幹擾記憶力。隻有有意識的短期記憶,才可稱為工作記憶,才有可能被轉化為長期記憶。過去,心理學家認為人的工作記憶隻能同時容納7條信息,而最新的研究結果認為,人的工作記憶隻能同時容納2~4條信息。這樣有限的容量,使短時記憶非常容易被無關信息幹擾,導緻過載。上網時分散的注意力,不停地為點擊還是不點擊做決定,都在阻礙我們把短期記憶升級為知識。
網上有些人隻看标題就敢評論,根本都不知道文章說的是什麼。逐字逐句地讀書已經被快速掃描式“讀網”取代。研究者用小型攝像機跟蹤上網者的眼球運動,發現網上閱讀模式是個“F”形軌迹:快速讀一下文章的前兩三行,然後把網頁下拉,跳到文章中間掃幾眼,立即跳到結尾,然後把目光停留在屏幕的左下角。大多數網頁被讀的時間不超過10秒,隻有不到1/10的網頁被讀超過2分鐘。
既然是“掃讀”,深刻的内容就很難有競争力。“點擊排行榜”上的文章大多是短小精悍、配有精彩插圖的,讓人會心一笑,很機智卻無智慧。很多流行文章用的都是相同的套路,沒有真正的新意。與書籍相比,網上的文章是膚淺的。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卡爾認為,根源在于互聯網技術。考察地圖、鐘表和書籍技術對人類思維方式的影響,會發現,技術不僅僅為思維服務,技術還能改變思維,比如地圖就加強了人們的抽象思維能力。而互聯網技術是用各種小信息去幹擾人的思考。神經科學家邁克爾·梅澤爾尼奇說,多任務的閱讀方式是“訓練我們的大腦分給廢物注意力”。
更進一步,卡爾認為Google正在把互聯網向更膚淺的方向推動。Google的真正業務是搜索,利潤的主要來源是廣告。一個盯着屏幕看的用戶不會給公司帶來任何廣告收入,必須讓用戶不停地搜索和點擊。正如用戶體驗設計師伊裡諾所言,“Google的核心戰略就是讓用戶快來快走,它做的一切都是為這個戰略服務的”。對Google來說,短而新的信息可以帶來更多點擊量,其價值遠遠超過經典的長篇大論。它将所有書籍内容上網,正是把書籍變成可搜索的短信息的集合。
不過經濟學家泰勒·考恩則對膚淺信息的流行有不同的解釋。在《達蜜經濟學》一書中他提出,廉價必然導緻低俗流行,這符合阿爾欽-艾倫定理。這個定理認為,如果低品質蘋果和高品質蘋果同時漲價,那麼人們将更樂意買高品質蘋果——反正要花很多錢,還不如吃好的。在通信和交通手段不發達的時代,出門看一場戲劇往往要花費很多時間和金錢,所以要看就看個經典的,而且那時的戲劇往往很長。同樣的道理,在紙張發明之前,竹簡是費力而昂貴的信息載體,所以那時候的書,本本都是經典。
如果獲得信息很容易,我們往往更傾向于接受短小輕快的内容。這有一個心理原因,就是期待和嘗試的樂趣。點開一個鍊接就如同打開禮品盒,各種短小信息構成了“期待—嘗試—發現”的快樂之泉,人們享受這源源不斷的小樂趣。另外,很多時候完成一項工作的樂趣集中在開始和結束,而不在漫長的過程中——我們喜歡不斷地開始和不斷地結束。我們在網上追求能夠立即獲得滿足感的小刺激。
考恩認為,多任務不是壞事。當處理短小信息的時候,人可以同時完成幾項任務,比如一邊看新聞一邊聊天,而且人的多任務能力可以訓練。更重要的是,多任務工作可以讓我們對這些小事情保持興趣。考恩非常認可互聯網技術給人們帶來的種種便利。
在考恩看來,新技術的最重要特性,是允許我們定制自己想要接收的信息。在過去,一張專輯裡的歌曲是出版者設定的;而現在,每個人的播放列表都是自己選擇的。網上閱讀的要點在于選擇和過濾,我們應該學會訂閱特選的内容,訪問專門的論壇,從而排除無關信息。
哪種人最善于對信息進行定制、整理和排序?有自閉症傾向的人。自閉症患者因為大腦的缺陷往往缺少對情感交流的解讀能力。對人情的不解反而使他們的思想保持冷靜客觀。他們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到對特定信息的收集、整理、分類和記憶中,是最極端的信息愛好者。也許自閉症患者不怎麼了解自己的鄰居,但他們可能對某個特定領域了如指掌。比如,一個小男孩愛好看火車時刻表,他可以整日在網上看時刻表。
考恩列舉了很多可能有自閉症傾向的名人,包括牛頓、愛因斯坦、圖靈、愛迪生、亞當·斯密,甚至傑斐遜和莫紮特。考恩考證,從福爾摩斯特别注重細節而又不怎麼擅長處理人際關系這一點來看,他和柯南·道爾都有典型的自閉症症狀。更進一步,考恩認為現代教育正是要把學生往自閉症的思維方式上培養。
考恩沒有回答的問題是:上網能徹底取代讀書嗎?收集并整理一大堆短信息能取代對成體系知識的學習嗎?顯然不能。大量的信息不能自動帶來深度理解。就像很多自閉症患者對細節具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他們甚至可以把一本多年以前看過的書背出來,卻不怎麼理解書的意思。因此,卡爾對閱讀膚淺化的擔心是合理的,上網不能取代讀書。而考恩的貢獻則提醒我們:如果我們上網,就應該用自閉症思維上網。
知識是有等級的。八卦新聞、時效性強的信息、網友對時局的看法……這些本來就不值得印在紙上,在網上看看正好。“掃讀”網頁不見得是什麼毛病,相反,能夠以不同速度讀不同等級的内容,是最有效的閱讀技術。
對上網的關鍵态度,是要成為網絡的主人,而不做各種超鍊接的奴隸。高效率上網應該像自閉症患者一樣,具有很強的目的性,以我為主,不被無關信息左右。就算是純粹為了娛樂,上網也無可厚非,這時候讀得快就是優點。一個真正的智者不會讓上網占用讀書時間,他應該能夠經常平靜地深入思考,隻有電話接線員才随叫随注意。
(步步清風摘自電子工業出版社《萬萬沒想到:用理工思維理解世界》一書,喻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