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使用最多的人稱代詞應該是“我”吧。作為一個存在主體,“我”無時無刻不在顯示着存在,除了睡覺。日常說話、做事,都是以“我”為中心。現在有個新詞叫“刷存在感”,愈發凸顯了“我”的存在。被人遺忘,被人漠視,那種滋味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然而,有時莫若讓“我”消失一會兒。
一個周末,我從家裡出來沿着民心河遛彎,走進河邊的一座小公園。天還陰着,像要下雨的樣子,公園裡人很少,我轉了一圈,便坐在椅子上。世界突然安靜下來,不遠處一位中年婦女在打太極拳,一招一式慢悠悠,時間一下子被拉長了,變得緩慢。遠處建築工地傳來打夯的聲音,身邊樹上的小鳥叽叽喳喳叫着,越發顯得幽靜。
我發着呆,腦子裡啥都不想,眼前的景物忽然虛幻起來,恍惚間,我不知身在何處。“我”離開了我,消失了,留在椅子上的隻是一個軀殼,一個木雕,一個泥胎。時間或許隻是一小會兒,但足以令我沉醉、享受。這一小會兒,成為永恒。原來,“我”的短暫消失,竟是如此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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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哲學講“無我”,中國哲學講“忘我”,都是讓“我”暫時不存在的意思。其實,無論怎樣,“我”都是時時刻刻存在着的,隻不過主體意識使其偃伏罷了。
心學大師王陽明說,深山中自開自落的花樹,因為我們看見并欣賞了,它便有了存在的意義,不然,也可以說它壓根兒是不存在的。
《晉書·王坦之傳》雲:“成名在乎無私,故在當而忘我。此天地所以成功,聖人所以濟化。”過于凸顯“我”的存在,就會忽視他人或者周遭的一切,就是自私,就成不了事。這個世界由無數個“我”和物構成,任由個體的“我”高聳,就會擠壓他者和物的空間,就會造成傾斜,就會跑偏,結果會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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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作詞:“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多麼和諧溫馨的一幅人間自然場景,山人相諧,遠近互構,物我兩美。這個“我”是溫暖的,有趣的,平和的,還有點小小的自作多情。馬克思說:“美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
你向對方投注什麼,對方就會回應什麼。
有個小故事,蘇轼喜歡談佛論禅,和佛印禅師關系密切。一天,蘇轼拜訪佛印,問佛印:“你看我是什麼?”佛印答:“你是一尊佛。”蘇轼大悅。佛印問:“你看我是什麼?”蘇轼有意刁難一下佛印,說:“你是一坨屎。”佛印默然不語。蘇轼回家後将此事得意地告訴蘇小妹,說自己一句話噎住了佛印禅師。蘇小妹搖搖頭說:“哥哥,你的境界太低了!佛印禅師心中有佛,看什麼都是佛;你心中有屎,所以看别人也是屎。”蘇轼赧然,慚愧萬分。
把“我”放低一點,看小一點,有時泯然于衆,自我放逐,消失一會兒,其實是一件挺幸福的事情。
(麗鈞摘自《河北日報》,劉春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