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長大,與連環畫裡的古代世界日漸産生隔膜,唯溪邊野花、田間草蟲、屋後籬笆外的青山、山上的白雲、雨中的樹才是今天的。長大,有什麼不一樣呢?隻記得看着草蟲的世界,會感到可喜的寂寞:夏天午後,蜻蜓飛過涼蔭,歲月寂靜如夢;七星瓢蟲的翅膀在空中震動的聲音,欲追随而無從追随;正午石頭下小恐龍樣子的蛤蚧,夏夜黃燈微明照着的壁虎,都像爬在一億年前;菜地裡,小黃蝶小白蝶飛來飛去,春光更明媚。唯見了山裡蝴蝶,無端心生惆怅,似乎陽光也很老很老了,我在世上已過了一千代、一萬代,其實隻是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那時,我們白天在野地裡漫遊,夜晚在月光和路燈下喧鬧。夏天河裡最好玩,在多霧的春天和明朗的秋天,我們結隊入山,山林是最天然的遊樂園,打發孩子們欣然陶然的光陰。玩耍的間歇,喧鬧聲漸漸平息,群山的寂靜占有了我們,以及我們的沉默。然而小孩自身尚未有思,這般廣大的沉默毋甯是天地之間的沉默。宋代山水畫裡便收藏着天地間廣大的沉默,我曾在範寬的《溪山行旅圖》和《雪景寒林圖》中遇到這偉大的沉默,當下默然震撼,沒有了自己。天地間存在着運動與甯靜兩種力量,偉大的山水畫家溝通這兩種力量,使靜者動而不改其靜,使動者靜而不失其動。小學五年級那年,《溪山行旅圖》把我劈為兩半,一半在遇到它之前,另一半在遇到它之後。從此,我看見了山水,看見了山水畫。在我心中,範寬筆下的山水可以和宇宙相媲美。
山令人幽,水令人遠。古人疊石成山,築地為池,把山水移入庭院,朝夕晤對,念的正是這份幽遠。舊居天井的白牆上,積年的雨迹恍如光陰的年輪,青苔無限幽深,仿佛收藏所有逝去的光陰。苔痕雨迹的寂靜,可以栖身寄托似的,總讓我生出歸依之感。後來,我常想,山水畫最要緊的就是畫出這一點幽意與遠意。江山如畫,江山其實不如牆上的苔痕雨迹像山水畫,苔痕雨迹的幽深缥缈是山水的幽深缥缈,令人沉湎而意遠。造化之手以苔痕雨迹在牆上畫出幻象般的山水構圖,幻變,宛若雲動;神秘,猶如心象;無限,猶如全息,使我早早地感到山水畫的超現實——忽然已是少年,少年如青草,茫然生長,不知為何總要叛逆,也不知道為什麼冷落了毛筆和宣紙。中學念到一半,父親去世,随後《芥子園畫譜》幾經輾轉,竟下落不明。後來北上求學,卻是學油畫。畢業那年冬天,老羅離京回廣西,留下一冊舊版《芥子園畫譜》。翻看幾頁,想起父親,以至後來想到父親,便浮現《芥子園畫譜》,久而久之,《芥子園畫譜》成了父親的背影。
至今最懷念的,還是小時候臨摹山水畫的光陰。午後的陽光穿過天井,折進窗子,風吹動屋後高高的尤加利樹上的葉子,遠得像秋天的雨聲。我一筆一筆臨摹,前廳,父親在案上剪裁,母親踩動縫紉機,聲音斷續複斷續,和着屋後如雨的風吹樹葉聲,日子好長。在一筆一筆臨摹之間,唯覺自己坐在時間的外面。回到時間裡,常常聽到“藝術”這個詞,而這個詞又被弄得專指西方的繪畫,再後來又聽到“繪畫終結”的說法,更令人怃然神傷。那時候,我們在時間的外面,“中國畫死了”,那紛争和我們不相幹,和山水花鳥也不相幹。外面的人畫夠了,我們還沒有。繪畫死了?果真如此,以後一代代生來愛畫畫的孩子簡直活受罪。
繪畫早就“死”過好幾回了。蘇東坡就說過:“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顔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不單繪畫,文學、詩歌、書法全都死過。但宋人還在畫,還在寫。在蘇東坡身後四五百年的晚明,董其昌重提繪畫終結命題,隻是時間從唐轉到宋:“畫至二米,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但董其昌也仍在畫,還開創出新的畫境。這兩次“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都是攝影和裝置藝術出現以前的事了,如今是影像的時代,繪畫遭遇三千年未有的大變革,又死了幾回,隻怕還要不斷死下去。
貢布裡希說:“隻有藝術家,沒有藝術。”所謂“繪畫死了”,分明隻有藝術,沒有藝術家。事實是,繪畫一再地死了,人們繼續畫畫。在北宋,唐朝繪畫死了;在晚明,宋元繪畫過時了。但願死的是繪畫史,而非繪畫。也許繪畫真的過時了,但愛好不過時,畫畫時的那種忘我最迷人,“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自從投靠西畫,晉唐書法、宋元山水都成了舊夢。不料前年搬家,翻出不記得哪來的文房四寶,打開一得閣,聞到墨香,即刻提起毛筆,寫寫字。寫字最是無用,然而“此間樂”,樂在讀書畫畫之上。在我,又是以臨帖的快樂最純粹,因為無我。書法真難,若要紙筆依人,總難免做作,一味順着紙筆,字會自然,可是無味,“心手相應”談何容易!古人的句式“妙在某與某之間”——藝術,原來是妙在自然與不自然之間。靜夜無事,随手寫寫,不當它是藝術,隻求跟随線條走下去,走到廓落悠遠的去處,不知何者是線條,何者是自己。忘記自己,忘記時間,就是與自己獨處,與時間相處,好比小時候在南國故居的燈下。
燈下看《詩詞例話》,臨《靈飛經》,是在畫山水花鳥之外,我曆然分明的記憶。說來也奇怪,那一年收起毛筆和《芥子園畫譜》,不再寫《靈飛經》,竟也找不到周振甫的《詩詞例話》了。雖然從此轉向西洋畫,敬佩“文藝複興三傑”的素描,戀戀于印象派的色彩,卻還常在夜裡看山水花鳥的畫冊。夜真是靜,靜到天地間好像隻亮着一盞燈,燈下有人在看寂寞的古畫,遇到八大山人,便自以為前身是朱耷,見了董其昌、錢選、牧溪、展子虔、顧恺之,又疑是前世,其實不過是我于看畫之際的出神。萬籁俱寂,想起自己上輩子是松石,是山月,是流水。
靜夜獨對一朵墨花、一座青山,恍惚自己便是一墨花、一遠山,泊在無古無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無極的時間裡。
臨過山水畫,便想畫真山。晴好的周末,我和阿盛、藍然結伴寫生,走入群山深處,像是到了大荒山無稽崖,唯有太古的靜。山中的寂靜是風和草木的寂靜、石頭的寂靜、世界自身的寂靜,沒有時間,沒有曆史,也沒有人類——我們忘了自己。
說是寫生,其實是在真山真水之間尋找山水畫,找“畫意”,找“皴”——雨點皴、披麻皴、卷雲皴、斧劈皴、折帶皴、牛毛皴……“皴”用以描繪地貌紋理,也是一種符号,如同文字。符号是最簡潔的圖像,而山水畫的高度符号化與程式化,說明中國人曾經最懂風格。山水畫家以“皴”把握世界、編織風格,織成繪畫的表面。美,在于表面。
艾略特說:“文學史每出現一位新人,前人的位置都要動一動。”我每新遇一位古代山水畫大師,眼前的真山真水也随之一變,山水畫“敞開”了“遮蔽”在山水中的“山水”,借此我得以目睹山水的“真身”:初見範寬,故鄉的山驟然集結了億萬雨點;遇到董源,故鄉漫山遍野都是披麻皴;翻閱郭熙和王蒙,雲的形象潛入群山;心儀董其昌,身外的山山水水都空靈起來。山水畫改變山水,未見山水畫之前的山水和見過山水畫之後的山水,是兩個世界。懸崖斷壁如此李唐,雨後雲山多麼米芾,看過敦煌壁畫,眼前的山水無不具有裝飾性;觀摩南宋“院體”,轉身眺望真山水,格外感到空間的深遠;流連于元代文人畫,四周的山山水水竟呈現出一種蒼潤之美。山水因倪瓒而清空,因龔賢而厚重,因王原祁而蒼老,因朱耷、擔當而殘損,因石濤之筆,天地間浸染了一股清新生氣。
無師自學的少年時代,故鄉的山水讓我追憶古人。自城南去往省城的路上,長河無聲,沿途村落悉如舊時曾住,每回途經,一路出神,丘壑延綿而深遠。嶺下有一代代人的光陰,要是董源将這些畫下來,該多好啊。野山郁郁蔥蔥,聚攏無可名狀的造型,簡直如黃賓虹筆下的山水。
古代的山水畫其實有光影,尤其是南宋畫。秋來白日南移,在大地上投下斜光斜影,古老的群山煥然一新,次第缥缈遠去,夏圭的《溪山清遠圖》便沐浴在那光的瀑布裡。清如水、淡如霧的南方晚秋,光照在岩石上,卻是倪雲林疏散的筆墨最傳神,蕭蕭數筆,便畫出秋光的岑寂。原來古人的畫最寫實。
良宵月夜,下了晚自修,我們騎單車到木棉道班的橋上兜風,在水聲中遠眺,月下千山隐隐有仙氣,俨然來到董其昌的畫境。在打發少年無聊的光陰裡,山水畫給了我看山水的目光,故鄉的山水擁有了美學。各地的山水各具形貌,那是自在自為的荒野,因為曆代大師的描繪,荒野被人文照亮,無為的山水有了“風格”,也有了古今。對于看過古畫的目光,山水是繪畫史中的山水。
古今中外的美術,山水花鳥畫最無為,至今猶在“終結”的藝術史之外,超然獨在。山是千年前的山,花也是千年前的花,塞尚晚年一再遠眺聖維克多山,莫蘭迪年複一年畫他的瓶瓶罐罐,想必能懂得中國人為什麼千年如一日地畫山山水水和花花草草。若問山水畫的社會意義,不如問大自然存在的社會性,問問花開、雨下、光照、天空的意義。莊周夢蝶,夢醒後有大茫然。大茫然是認識自己的開始,也是哲學思考的開始。由此而言,中國文化一半誕生于莊子做的夢。“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中國人的哲思一開始就指向花鳥山水,從中認識自己,忘記自己。
山水之于中國人,好比明月前身;中國人之于山水,亦如流水今日。
(松間照摘自台海出版社《照夜白:山水、折疊、循環、拼貼、時空的詩學》一書,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