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覺得接父親出獄要比去數百公裡之外為外婆慶祝生日更接近常理。但她心裡也明白,身體越來越糟糕的外婆時日無多,她在反複掂量後,決定派我帶着八斤長壽面,趕往廣西一個叫玉林的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小城市陪外婆過生日。我才十四歲,而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得多,從沒出過遠門,即便去趟縣城也提心吊膽,但我還是滿懷喜悅又忐忑不安地接受了這個使命。天還沒有亮,母親便帶着我趕到株洲火車站,分别擠上開往武漢和玉林的火車。父親一個人在武漢蹲了九年大牢;母親出嫁後,外婆一個人在玉林生活了許多年。他們都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我和母親在同一天,向着相反的方向分别趕到兩個孤獨的人身邊,要給他們帶去溫暖和慰藉。
火車上擁擠不堪,本來我買的是硬座票,但座位被一個一直打呼噜且身材強壯的男人霸道地占着。火車已經跑了很長很長的路,每停靠一站,我都期待他從我的座位上站起來。但一直到了桂林,我才在他旁邊空出來的座位上坐下,同時對面坐着一個女人。
女人很年輕,臉蛋清秀且白璧無瑕,懷裡還抱着一個小孩,顯得很有母性。坐在這樣的女人對面讓人覺得很安全,像我并不存在的姐姐一樣,我覺得她是這一列不知道究竟有多長的火車上最親的人。因而,我一下子就信任了她。但我們沒有說話。她無微不至地守護着懷裡的孩子,無暇多看我一眼。
因為害怕坐過了站,被火車帶到天涯海角,一路上,我仔細傾聽每一次廣播。母親反複叮囑我,火車上隻有乘務員的話才可以信任,她(他)會提前告訴你哪個站快到了,你要準備下車了。但廣播的音效實在不好,聲音含糊不清,加上乘務員方言口音太重,我根本聽不清廣播裡到底在說什麼。禍根是在離柳州還遠的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埋下的。一個看上去比我身旁的壯漢還要粗俗的彪形大漢闖上車來,那麼多的座位不坐,偏偏坐在我的斜對面,就在女人的旁邊。他滿嘴煙味,一身酒氣,不懷好意地看着女人。
女人從容不迫,但他竟厚顔無恥并得寸進尺,輕浮地問:“姑娘,你去哪裡?”女人禮節性地笑了笑:“玉林。”他裝出驚喜的樣子,讨好地說:“我去過玉林,如果不是有事要在柳州下車,我可以陪你去玉林。”女人婉言謝絕:“我是玉林人。在柳州,我也有親戚朋友,我的表哥在那裡的派出所當警察。”當頭一棒,他無話可說了。很快,他便尴尬地走到另一節車廂去了。但這個短暫而危險的瞬間讓我記住了:她将在玉林下車。我也是。我隻要跟在她的身後就成了。因此,我不再需要伸長耳朵猜測乘務員的廣播或把頭伸到列車窗邊以捕捉火車站的站名牌,心情一下子輕松起來。
黃昏緩慢降臨,或者說,夜晚已經到來。乘務員的廣播響了幾分鐘後,火車停了下來,早已經做好準備的女人站起來,抱着孩子走下火車。跟在她後面的除了我,還有那個占我座位的壯漢。
到了出站口,我被檢票員擋住了。他把票還給我,沒好氣地說:“到一邊補票去。”我仔細一看站牌,發現寫的是“陸川”。我才知道它在玉林前頭,離玉林有四十六公裡,也就是說,我多走了四十六公裡,前一站我就應該下車,現在則需要補票才能出站。我隻好窩着火,到另一邊補票。補票的時候順便問工作人員:“還有返回玉林的火車嗎?”那工作人員輕描淡寫地說:“有的,深夜一點三十分有一趟。”三天前,母親給外婆發過電報,讓她今天下午在玉林火車站接我。外婆肯定還在玉林火車站,蹲在出站口,焦急地等待自己的外孫。我要趕去汽車站,但火車站的工作人員告訴我,現在是晚上七點,最後一趟班車應該已經發出。
我慌張地跑出火車站,在行人的指點下,我快速穿過一條小巷,趕往汽車站,追趕可能因故延遲發車的班車。
然而,在小巷盡頭,我被人揪住。我跑得很快,别人竟以為我是逃跑的小偷。我辯解說我不是小偷,我是在趕車,但他們不相信。我要掙脫,幾個男人卻将我按倒在地。我拼命反抗,大聲争辯。但他們硬說我是小偷,昨晚王奶奶家的收音機不見了,說不定就是我偷的。
他們按住我的頭,不容我繼續争辯。女人是從一間老房子裡走出來的。她認出了我。“你怎麼回事?”她驚訝地說。“你騙了我!”我突然委屈地号啕大哭。“我怎麼騙你啦?”她像被冤枉似的向衆人聳肩說。我哭得更厲害了。女人更是莫明其妙,好像受了冤屈,她要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她怎麼騙了我,她要在衆街坊面前向我讨回公道和清白。
我說:“你說你家在玉林,你要在玉林站下車的,卻到了陸川……”女人明白了,吃力地笑了:“原來是這樣……你這個孩子怎麼能随便相信别人呢?我那是糊弄那個男人的,跟一個陌生男人怎麼能說真話?”“可是你騙了我。”我說。我想不到一個帶着孩子的像姐姐一樣的女人竟然有那麼深的城府。我掙脫抓我的亂手,往汽車站狂奔。然而,當我趕到汽車站的時候,開往玉林的最後一趟班車已出發五分鐘了。
我絕望了。
兜裡雖然有足夠的錢可以讓我住上旅館,但我根本就不考慮在陸川待上一晚,因為外婆還在玉林火車站等我。為慶祝她的生日而準備的長壽面還在我的手裡,母親托我帶給外婆的祝福我要及時準确地送到她的心坎裡去。但現在怎麼辦?倉皇中我決定重返火車站,打算沿着鐵軌步行回玉林。往回跑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公路的距離總比鐵路短,于是我又折回,往北沿着公路跑,我要盡快趕到玉林。我自己也不知道跑出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得多快,反正女人叫了好多次我都沒有聽到,直到她橫在我的前面。她從一輛單車的車座上跳下來責備我:“你不會要跑着回玉林吧?”我說是。“跑到天亮你也未必能跑到玉林,那麼長的路會把你累死!”女人的話裡滿是關切,“你就不能在我家住上一宿?”我說不能。我坦率地對她說了我的八十歲且患有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的外婆。她一把拉住我,對騎車的男人說:“那你帶着他去玉林。”我擡頭看騎車的男人,不禁暗吃一驚:他不就是那占我座位的壯漢嗎?“他是我的丈夫。”女人若無其事地笑道。男人向我點點頭。
夜幕中,男人顯得更加高大。我擦掉臉上的淚水和汗水。男人扶着車。這是一輛鏽迹斑斑的單車,笨拙得像一頭驢。“你快上車吧,或許還來得及。”男人爽直地說。我猶豫不決,男人一把将我拎上車的後座。女人厲聲命令男人:“一定要在今晚十二點前把他送到玉林火車站!”我還來不及向女人揮一揮手,男人已經迅速把我帶進夜色深處。
男人開始話并不多,到了離縣城很遠的地方,才說了一句:“你放心,今晚十二點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玉林。”但後面可能是力氣在不斷地減少,又或許是感受到黑夜帶來的恐懼,要通過說話掩飾,他的話多了起來。“你怎麼敢一個人從株洲來玉林?你父母呢?”男人問。“我爸今天出獄,我媽去接他。”我說。“真巧……世上巧的事情真多——我也是今天出的獄,我女人就是從株洲接我回家的。”他說。我的心突然戰栗了一下:“我爸蹲了九年,但他沒有犯法。”“不犯法怎麼會蹲大獄呢?”“他給人頂罪,我媽說的,我爸是給别人頂罪。”“你爸是好人。”
我爸當然是好人。我忽然開始想念我爸。我都九年沒見我爸了。這時候,母親肯定和父親在一起,也應該回到株洲的家裡了。他們此時此刻是多麼幸福。我們的幸福從今天起要重新開始了,我得把這一切告訴外婆。“那你犯了什麼罪?”我好奇地問。“警察說我殺了人,讓我蹲了幾年牢。上個月,真正的殺人兇手找到了,是貴州人,長得跟我太像了,兄弟似的,看上去也不像壞人。”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但也不能說我就是好人,因為我沒做過什麼好事。你都看見了,一路上我女人都不跟我說話……”
男人說這話的聲音是快慰的,甚至有點兒興奮。他怎麼會告訴我這些?我竟不知道說什麼。他突然長嘯一聲,單車又加速了。但這一加速,車子竟掉進一個坑,“啪”一聲人仰馬翻,我們都被抛到公路旁邊的水溝裡。男人爬起來得比我快,一把将我拎起,慌亂地問:“傷着沒有?”被男人拎起來的時候,我雙手還死死抱着八斤長壽面,長壽面完好無損。但我的頭和臉火辣辣的痛。男人把我渾身摸了一遍,确信我沒有受傷,才扶起單車繼續前行。他拼命地蹬,要把剛才摔跤耽誤的時間補回來。可是單車在接近一個叫英橋的小鎮處抛錨了,在上坡的時候鍊條斷了。因為沒有修理工具,男人束手無策,惡狠狠地罵單車,把我都罵笑了。
“你放心,今晚十二點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玉林。”他再次向我保證,而且滿臉歉疚。他推着單車,我跟在他的後面。黑夜裡,漫長的公路上就我們兩個人,男人走得快,我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走了很長的路,我們才走到小鎮的一間單車修理店前。可是店已經關門,那塊挂在屋檐下寫着“修理單車”的牌匾被風吹得左右搖晃。男人敲門,先是輕輕地,後來粗魯得像匪徒,邊撞門嘴裡邊喊着“我要修車”,可是一直沒有回應。最後,他便大聲地罵街,罵得地動山搖、要打要殺的。好久,一個老頭兒才顫巍巍地出來開門。被驚醒的老頭兒很不滿,強壓着怒火譏諷我們:“我都死啦,你們硬把我的魂魄叫了回來!”然後一邊嘟囔一邊幫我們修理單車。
單車修好後,我們重新上路。經過修理,單車跑得更快,我們一下子跑到了閃電的前頭。因此,在一場大雨到來之前,我們到達玉林火車站。
空蕩蕩的火車站。一個老太太蜷縮在屋檐下打盹兒,銀白的頭發在漆黑的牆腳格外顯眼。不用問,她肯定就是我的外婆。我跑過去,親熱而激動地叫了一聲“外婆”。外婆擡起頭來狐疑地看着我,蓬亂的頭發遮住了她蒼老而疲倦的臉。“我是小五。媽媽讓我來陪你過生日!”我說。
我興奮地抓住外婆的手,扶着她緩緩地站起來。外婆真的老了,看了很久也認不出我:“你真是小五嗎?”我堅定地說是。我說出父親和母親的名字以及母親不能來的理由,關鍵是我滿臉的喜悅和快樂讓外婆相信她的外孫小五真的來到了身邊。火車站除了我們空無一人,鑲嵌在站前屋檐上巨大的時鐘閃閃發光,時針和分針正好相逢在“12”,我趕緊把母親要我帶給外婆的祝福送到她的耳邊。外婆端詳着沉甸甸的長壽面,滿臉幸福,拉着我的手,興奮地說:“小五,我們回家做飯去,這頓飯,我等了整整九年!”我環顧四周,卻不見了男人的蹤影,我焦急地尋找。外婆不解地問:“你找誰呀?難道你還有第二個外婆?”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像波濤洶湧時的海面。火車站前的大街空空蕩蕩,像海一樣寬闊。隻有一個人正騎着單車往南走,像海面上一葉風雨飄搖的孤舟,比夜更黑的雨幕很快将他吞沒,從此,我将再也看不到他。
(松名摘自太白文藝出版社《靈魂課》一書,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