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妹妹十歲那年的暑假,我們兩人去山梨旅行。舅舅在山梨一所大學的研究所工作,我們去他那裡玩。那是第一次沒有大人陪伴的旅行。當時妹妹身體情況比較正常,父母準許我們自己出行。
舅舅還年輕,獨身(至今仍獨身)。記得當時他剛三十歲。他研究(至今仍研究)遺傳因子,沉默寡言,多少有些遺世獨立,但為人坦誠,性格直率。而且他是熱心的讀書人,所知事情五花八門,包羅萬象。他尤其喜歡在山裡行走。我們兩個都很喜歡這個舅舅。
妹妹和我扛着背囊從新宿站坐上開往松本方向的快車,在甲府下車。舅舅來甲府站接我們。舅舅個子高得離譜,即使在擁擠的車站也能一眼找到他。舅舅和朋友在甲府市内合租一座獨門獨院的小房子,但由于合租者當時去海外了,我們因此得到單獨的房間。我們在那座房子裡住了一個星期,每天都和舅舅一起在附近的山上轉來轉去。舅舅告訴我們許多的花名蟲名,那是我們那個夏天最美好的記憶。
一天,我們稍微走遠些去看了富士山的風洞。那是富士山周圍無數風洞中的一個,規模也說得過去。舅舅講了風洞是如何形成的。洞由玄武岩構成,在洞中也幾乎聽不到回聲。即使在夏天,洞中氣溫也不會升高,所以往昔人們就把冬季切割好的冰塊放在洞裡保存。人們一般把能進去人的洞稱為“風洞”,把人不能進入的小洞稱為“風穴”,如此區分開來。總之舅舅是個無所不知的人。
那個風洞要付入洞費才能進。舅舅沒進。一來他以前進過幾次,二來個子高的舅舅會因洞頂太低而腰痛。舅舅說洞裡沒多大危險,你倆進去就行,我在洞口看書等着。我們在洞口分别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手電筒,戴上黃色塑料安全帽。雖然洞頂有電燈,但光線很暗。越往裡走洞頂越低,高個子舅舅敬而遠之也情有可原。
我和妹妹用手電筒照着腳下往裡走。盡管時值盛夏,洞裡邊卻涼飕飕的。外面氣溫高達三十二度,而裡面氣溫十度也不到。我們穿上按舅舅的建議帶來的厚些的沖鋒衣。妹妹緊緊握着我的手,不知是尋求我的保護,還是想反過來保護我。雖然不知是哪種原因(也許僅僅是不想分開),但那隻溫暖的小手始終在我的手中。那時除了我們,遊客隻有一對中年夫婦。不過他們很快就出去了,隻剩下我們兩人。妹妹名叫小徑,但家人都叫她“小路”。朋友們或叫她“路”或叫她“阿路”。正式稱她為“小徑”的,據我所知,一個也沒有。她是個苗苗條條的小個頭少女,頭發烏黑,一瀉而下,在脖頸上端剪得整整齊齊。同臉盤相比,眼睛分外大(眸子也大),以緻看起來像個小精靈。那天,她的穿着是白T恤、淺色牛仔褲、粉紅色運動鞋。
在洞裡走了一陣子,妹妹在稍微偏離正常路線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小橫洞——像要藏在岩石後面似的悄然敞開的洞口。她似乎對那個洞的形态産生了極大興趣,對我說:“哎,那個,像不像愛麗絲的洞?”她是路易斯·卡羅爾《愛麗絲漫遊奇境》的狂熱粉絲。為了她,我不知把那本書看了多少遍。至少看了一百遍。雖然她從小認字就多,但喜歡我念給她聽。盡管故事情節早就該耳熟能詳,妹妹卻每念一次就激動一次。她尤其喜歡“龍蝦舞”那部分。我至今仍記得滾瓜爛熟。
“好像沒有白兔。”我說。
“就看一眼。”她說。
“當心!”
那的确是個狹窄的小洞(按舅舅的定義,接近“風穴”),但小個頭的妹妹還是毫不費力地鑽了進去。上半身鑽入洞中,僅膝蓋以下的部分露在外面。她似乎用手裡的手電筒往洞的深處探照,而後慢慢後退,退出洞口。
“裡面還很深很深。”妹妹報告,“一下子折了下去,就像愛麗絲的兔子洞。真想往裡頭看一眼啊!”
“那怎麼成,太危險了!”我說。
“不怕的。我小,容易鑽過去。”
這麼說着,妹妹脫去沖鋒衣,隻穿着白T恤,連同安全帽一起遞給我。還沒等我的抗議說出口,她就拿起手電筒靈巧地鑽了進去,轉眼之間就沒了蹤影。
過去很長時間妹妹也沒從洞口出來,什麼聲音也沒有。
“路,”我向洞裡喊,“路,不要緊嗎?”
沒有回音。我的聲音馬上被黑暗吞噬。我漸漸不安起來。妹妹也許卡在狹小的洞中動彈不得,或者在洞穴深處暈了過去。假如事情成了那樣子,我也沒辦法救她出來。各種不幸的可能性在我的腦袋裡來來去去。周圍的黑暗一步緊似一步地把我死死勒住。
假如妹妹就這樣失蹤了,我該怎麼對父母解釋?去叫舅舅,還是就這樣留在這裡靜等妹妹出來?我彎下身子朝小洞裡窺看。但手電筒的光照不到洞的深處——一來洞小,二來裡面的黑暗壓倒了一切。
“路!”我再次喊道。沒有回音。“路!”我加大音量。還是沒有回音。我感到凍徹骨髓般的寒冷。說不定我将在這裡永遠失去妹妹。妹妹沒準被吸進愛麗絲洞去,消失在有假海龜、柴郡貓、撲克牌女王的世界裡,消失在現實世界的邏輯全然講不通的世界裡。無論如何我們不該來這種地方。
但不久妹妹回來了。她不是像剛才那樣後退,而是腦袋先出來的。黑發首先冒出洞口,接着出來的是肩和胳膊,繼而腰拖了出來,最後是粉紅色運動鞋。她一聲不吭地站在我跟前,身體伸得筆直。她緩緩呼了一大口氣,用手拍去牛仔褲上沾的土。我的心髒仍在劇烈跳動。我伸出手,理一下妹妹亂了的頭發。雖說在洞内微弱的照明下看不清楚,但她的白色T恤上還是像沾了沙土、灰塵等東西。我為她披上沖鋒衣,把放在我這裡的黃色安全帽還給她。“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我摩挲着妹妹的身體說。
“擔心了?”
“非常非常!”
她再次緊緊抓住我的手,以興奮的語氣說:“拼命鑽過細洞,裡面一下子低了。下去一看,像是個小屋子似的。屋子是圓形的,圓得像個球。房頂圓圓的,牆圓圓的,地也圓圓的。而且,那裡非常非常安靜,那麼靜的地方我想全世界哪裡都找不到。簡直就像深深的海底、海底的海底。關掉手電筒,漆黑漆黑的。但我不害怕,也不孤單。那個屋子嘛,是隻讓我一個人進去的特殊場所。那裡是為我準備的屋子。誰都不能來,哥哥也不能進。”
“我太大了。”
妹妹重重點了下頭:“嗯,要進那個洞,哥哥是太大了。對了,那裡最厲害的,是黑得再也不能黑了。關掉手電筒,黑暗就好像能被直接抓在手裡似的——就是那麼黑。而且,一個人待在那黑暗裡,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要慢慢分解,消失不見。可畢竟太黑了,自己是看不見的。身體還有沒有了都不知道。不過,就算身體整個兒消失了,我也會好好在那裡。就像柴郡貓消失了也有笑容留下來。奇怪得不得了吧?可是待在那裡,就不會讓人覺得奇怪。真想一直待下去,但想到哥哥會擔心,就出來了。”
“出去吧!”我說。妹妹興奮地說個沒完沒了,必須在哪裡制止才行。“待在這裡,呼吸都好像困難了。”
“不要緊?”妹妹擔心地問。
“不要緊。隻是想出去。”
我們手拉手往洞口走去。
“哎,哥,”妹妹邊走邊小聲——以免被誰聽見(其實誰也沒有)——對我說,“你知道嗎?愛麗絲真的有喲!不騙你,真有。三月兔也好,海象也好,柴郡貓也好,撲克牌士兵也好,全都在這個世界上。”
“或許真有。”我說。
我們走出風洞,返回明亮的現實世界。記得那是天空蒙着一層薄雲的午後,陽光仍那般炫目耀眼。蟬聲像飓風一樣劈頭蓋臉。舅舅一個人坐在入口附近的長凳上悶頭看書。看見我們,他好看地一笑,站起身來。
兩年後,妹妹死了,被裝進小棺材裡燒了。那時我十五歲,妹妹十二歲。她被火化時,我離開大家,一個人坐在火葬場院子的長凳上,回想風洞裡發生的事——在小橫洞前靜等妹妹出來的時間的重量,當時包攏我的黑暗的密度,冷徹骨髓的寒氣,首先從洞口出現的她的黑發和緩緩露出的肩,以及她的白色T恤沾的種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那時我想,妹妹被醫生正式宣布死亡前可能就已經在那風洞深處被奪走了性命。那時我這樣思忖,或者莫如說幾乎深信不疑。我把在洞穴深處失去、已然離開人世的她誤認為仍活着的她,乘坐電氣列車将她領回了東京,緊緊手拉着手,并且作為兄妹一起度過了之後的兩年時間。但歸根結底,那不過是虛幻的兩年緩期罷了。兩年後,死亡恐怕從那橫洞爬了出來,将妹妹的魂領回,就像出借的東西到了規定的返還時間,主人前來取走。
不管怎樣,妹妹在那風洞中就像透露秘密似的小聲向我說的話居然是真的!我——已經三十六歲的我——如今再次想到:這個世界上果真存在愛麗絲。三月兔也好,海象也好,柴郡貓也好,全都真實存在。
(厝山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刺殺騎士團長》一書,李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