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乘人之危早年間,灤州城西老孫家有個女兒叫孫小翠,年方十九。小翠爹是一名車夫,給灤州城裡的财主鞏勢利家趕車。前些天,小翠爹趕車拉着鞏家的老太爺鞏慶出門,走到沿河路時,迎面正碰上一支迎親隊伍,一路上吹吹打打,煞是熱鬧。突然,迎親隊伍中有人放了兩個沖天炮,小翠爹趕着的馬受了驚,拉着車不管不顧蹿入了灤河,結果連人帶馬全被河水卷走了。
鞏勢利家财大氣粗,雇了好多漁夫,很快就從下遊将鞏慶的屍體撈了上來。而孫小翠家孤兒寡母的,雖也求了幾個人,可忙活了三天也沒撈到小翠爹的屍體。
鞏勢利給他爹下完葬後,就派管家帶着兩個家丁來到孫小翠家。孫小翠和她娘正悲痛欲絕呢,以為東家派人慰問來了,沒想到管家卻說:“我們老爺說了,老太爺掉河裡淹死,完全因為你家老孫駕車不力,你們家得賠償損失!”
“啊?”小翠娘當時就傻了,“可……可我們小翠爹……連個屍首都還未找到啊!”
管家把嘴一撇,說:“你家老孫死了是自找的,可我家老太爺走得冤不冤哪?更何況還搭上了我家一輛上等的馬車呢!”
小翠娘怯怯地問:“那……讓我們賠多少錢啊?”
“老爺說了,老孫好歹也在鞏家幹了這麼多年,我們也不能多要。這麼着吧,你們就湊一把手——五百兩銀子,你看夠意思不?”管家伸出一隻巴掌道。
孫小翠一聽不幹了:“咋的?你們這是要搶劫呀!”
管家把驢臉一拉,呵斥道:“黃毛丫頭不懂事!老太爺的命何止五百兩銀子?”
小翠娘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開了:“五百兩銀子啊,砸鍋賣鐵、賣了我們娘倆也不夠啊……”
管家故意在屋裡轉了兩圈,然後一拍手,說:“我看用不着賣你們娘倆,你閨女一人頂賬就夠了!”
孫小翠問:“咋頂賬?”
管家假惺惺地說:“我回去跟老爺求求情,讓你到鞏府當個丫頭,既能還賬又能減輕你娘的負擔,還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是不是一舉三得的美事?”
小翠娘趕緊跪下,抱着管家的大腿哀求道:“管家老爺,求求你擡手放過我閨女吧!我這後半輩子還指望她養老呢……”
管家一腳将小翠娘踢翻,惡狠狠地罵道:“給臉不要臉的東西,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既然如此,來人,拉她們去見官!”
兩個家丁餓狼一樣撲上來就要動手,孫小翠擡手阻攔道:“慢着!我答應你們。”
小翠娘心裡面有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但孫小翠初生牛犢不怕虎,去意已決,加之小翠娘一個婦道人家也沒啥更好的辦法,就隻有打掉牙往肚子裡咽了。可誰會想到,孫小翠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2.羊入虎口
鞏勢利今年五十多歲,是灤州城有名的大财主,家中已娶了五房太太,兒女也一大群了,但他經常在外面拈花惹草、勾三搭四的。
前不久,孫小翠因為有事到鞏府找她爹商量,碰巧被鞏勢利撞見,當時就把他饞得半死。
鞏勢利正苦于不知怎麼跟小翠爹開這個口呢,機會來了:鞏慶坐小翠爹趕的馬車掉河裡淹死了。鞏勢利知道孫小翠家拿不出幾個錢來,就故意讓管家獅子大開口,孫小翠母女果然乖乖就範。
孫小翠到了鞏府以後,專門負責鞏勢利的日常生活。因為有專人洗衣做飯,孫小翠也就幹些端茶倒水、遞火點煙等細小活兒,倒是比較清閑。可沒幾天的工夫,鞏勢利就忍不住了,抓空兒就想在孫小翠的身上抓捏一把,無奈孫小翠反應機敏,每次都能巧妙躲過,還不讓鞏勢利面子上太難看。鞏勢利還背着幾個太太偷偷往孫小翠手裡塞金銀珠寶,沒想到,孫小翠雖是窮人家的丫頭,卻對這些毫不動心。鞏勢利每天面對水蔥一樣鮮嫩的孫小翠,想吃吃不到嘴,想吐又舍不得,那感覺如同百爪撓心一般。
一天,鞏勢利見孫小翠正抱着一隻青花瓷瓶擦拭灰塵,他悄聲走到孫小翠的身後,突然像放炮仗似的用力咳嗽一聲,吓得孫小翠渾身一哆嗦,手一松,青花瓷瓶“砰”的一聲掉到地上,摔了個稀碎。鞏勢利就故意大呼小叫,說這瓷瓶是他祖上傳下來的古董,存世極少,無法用金錢衡量。孫小翠明知是鞏勢利有意找茬兒,卻也有苦難言,隻有矮下身來求饒。鞏勢利心中得意,就遞個“梯子”給孫小翠爬:“這寶貝碎了自然讓人心疼,可你這小模樣比寶貝還讓我心疼呀!可惜呦,你我二人乃主仆關系,我就是有這心思疼你……”孫小翠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故意說道:“老爺若不嫌棄,小翠願意認您作義父!”鞏勢利惱羞成怒,大聲吆喝道:“來人!把這個不識好歹的賤骨頭給我關起來!”
就這樣,孫小翠被關到後院的一間柴房裡。鞏勢利特意吩咐下人,不準給她吃一粒米、喝一口水。第二天,鞏勢利打發一個巧嘴的老媽子去提親,沒想到,孫小翠雖然一天多水米未進,吐唾沫卻很帶勁兒:“呸!他比我爹歲數都大了,虧你說得出口!”
鞏勢利聽說後,氣得咬牙切齒:“賤人!給我繼續餓着!”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鞏勢利每天都派人去探孫小翠的話,孫小翠的身體雖然越來越軟,嘴巴卻越來越硬,後來,幹脆一句話也不說,給她喂水喂飯也不肯張嘴了。直到第七天晚上,孫小翠連氣帶餓,終于流盡最後一滴眼淚,含恨死去。
按理,老孫家三口人沒了兩口,也夠慘的了,但鞏勢利不這麼想,他心說,你孫小翠活着不讓我占便宜,死了我也不能便宜了你!鞏勢利倒是挺孝順,他想到剛死去不久的老爹鞏慶在地底下太孤單,竟然打算讓屍骨未寒的孫小翠跟他爹配陰婚,這樣,他既盡了孝道又出了心頭的惡氣,真是一舉兩得。鞏勢利對自己這想法非常得意,禁不住“哈哈”笑出了聲。3.訴告無門
鞏勢利找人給孫小翠的屍體化了妝,還換上了喜慶的紅衣裳,又找鼓樂班子準備陰婚慶典。這動靜可不小,就有好心人将消息轉告給城外的小翠娘。小翠娘一聽就昏死過去了,來人好不容易将她弄醒,小翠娘這個哭啊……
鄰居們聽到哭聲都跑了過來,得知事情的原委後,都痛罵鞏勢利不是人,該千刀萬剮,可這也解決不了問題呀!就有人給小翠娘出主意,讓她去灤州衙門告狀。
幾個親戚朋友跟着小翠娘進了灤州城,衙門旁邊就有專替人寫狀子的訟師,小翠娘說明情況後,狀子很快寫好了。小翠娘付了錢,頭頂狀子就進了灤州衙門。
知州姓柴,剛從外地調到灤州任職。柴知州升了大堂後,問明了案情,又看了狀子,不由得大怒:“來人!速速把那個仗勢欺人的鞏勢利捉拿歸案!”說着,他伸手就從簽筒裡摸令簽,不料被一旁的通判摁住了。通判叫了聲“大人”,就附在柴知州耳邊嘀咕了起來。隻見柴知州邊點頭邊“嗯嗯”着,臉上的怒氣也逐漸煙消雲散了,最後,他轉過頭對小翠娘說:“這位民婦,你狀告鞏勢利逼死你女兒孫小翠之事非同小可,本官也不敢兒戲,不知你可有人證物證啊?”
小翠娘聲淚俱下:“大人啊,我閨女的屍首躺在他鞏勢利家就是物證,鞏家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是人證啊!”
柴知州輕“哼”一聲:“笑話!你順口一說,本官就得把鞏府上下全抓來審問嗎?”
小翠娘磕頭如搗蒜:“青天大老爺,小民實在冤枉啊!我可以對天發誓,我說的句句屬實啊……”
柴知州一拍驚堂木:“大膽刁民,公堂之上明鏡高懸,豈容你胡攪蠻纏!來人,把她給我轟出去!”
幾個衙役不容分說,連推帶搡地就把小翠娘轟了出來。
小翠娘哭着對候在外面的幾個親戚朋友一說,大夥兒一時也沒了主意,隻能邊走邊商量。
路過之前寫狀子的條案時,那位訟師打聽結果,小翠娘又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訴師沉吟片刻,突然一拍腦門兒道:“想起來了!那鞏勢利是通判老婆的表兄,難怪、難怪!”他說完又覺失口,忙掩飾說:“我也是聽人瞎傳,不一定準确,就當我沒說,就當我沒說!”
一個親戚反應快,忙作了個揖,說:“先生多慮了,我們啥也沒聽見。您看我們這事下一步該怎麼走?還望先生賜教!”
訟師壓低聲音說:“按理你們應該上告到永平府,可咱知州老爺曾在那裡當差,剛調過來的,還通着氣呢!你們倒不如直接上告到直隸省,還是我來給你們寫狀子,不過,這潤筆費嘛……”
小翠娘剛要說“應該給”,就聽有人喊:“鞏大财主給他爹送‘新媳婦’去了!快走哇,看熱鬧去!”側耳細聽,遠處果然傳來了喇叭聲。小翠娘渾身一哆嗦,咧開嘴又哭上了。幾個親戚架着她,朝着吹喇叭的方向追了去。
等小翠娘他們追上送陰親的隊伍時,已經到了城北橫山腳下的鞏家墳地了,鞏勢利正指揮人要挖鞏慶的墳墓,準備将孫小翠的棺材也放進去,與他爹“完婚”。小翠娘一見閨女的棺材,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翠啊!我苦命的孩子呀……”
鞏勢利忙命人将小翠娘拖開,小翠家的那幾個親戚也急眼了,嚷道:“看你們誰敢動,我們今天豁出命了!”
周圍看熱鬧的也都議論紛紛:“老鞏家仗着有錢有勢,欺人太甚了!”“是呀,真缺德,連死人都不放過!”
鞏勢利自知理虧,故作理直氣壯:“你們知道個啥!我爹就是她家人害死的,讓他們賠錢賠不起,現在讓她家丫頭的屍體給我爹配個陰婚,這有啥大驚小怪的,啊?”鞏府的家丁們在一旁助威:“對,人死賬不爛!跟我們老太爺配陰婚,算她家祖墳上冒青煙了……”
此時,小翠娘趴在棺材上已經泣不成聲了,她家的親戚就将老鞏家如何逼債、怎樣害死小翠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對大夥兒訴說一遍。鞏勢利大喊大叫着說老孫家無憑無證、血口噴人;小翠娘也緩過勁兒來了,罵老鞏家仗勢欺人、傷天害理。就這樣,兩家人各說各的理,相持不下。
看熱鬧的人心裡都傾向于老孫家,但迫于老鞏家的勢力,無一人敢出頭主持公道。不過,圈子卻越圍越小,起哄聲也越來越高。鞏府的管家一看形勢不妙,趕緊湊到鞏勢利跟前嘀咕了幾句,鞏勢利忙清了清嗓子,假模假式地背着手說:“鄉親們靜一靜、靜一靜!大家夥兒聽我說。我鞏勢利不是不講情面的人,今天看在衆鄉鄰的面子上,我就不跟這個婦道人家一般見識了。不過,我爹也不能白死啊,對不對?這樣吧,我後退一步:老孫家到明天這個時候若能湊上五百兩銀子,我二話不說,讓他們擡棺材走人;如果湊不夠這個數,對不起,你們也甭攔着我們配陰婚。還有,誰要是敢背着我們把死屍偷走——我可把醜話撂在這兒了,到時候别怪我心狠手辣!”
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吱聲了,因為心裡都清楚:鞏勢利是個吃人飯不拉人屎的畜生,說得出就能做得到,在灤州城一跺腳,四面的城牆都晃幾晃,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惹他?大夥兒這樣想着,就不由自主閃開一道口子,讓鞏家的人馬車輛都撤走了。
小翠娘洩了氣,又哭了一會兒,被親戚攙扶着回去了……
4.深夜遇鬼
話分兩頭,不提小翠娘如何傷心,卻說灤州城有個叫趙大宏的年輕人,長得濃眉大眼、虎背熊腰,好喝酒,講義氣。他從小父母雙亡,靠吃百家飯長大,憑着膽子大、力氣大,專以替人讨債為生。
這天,趙大宏正好從外地讨完債回城,由于這次的活兒比較順利,回來路上他就找了個酒館多喝了幾杯,出門騎上自己的棗紅馬時,已經飄飄忽忽的了,他索性趴在馬背上,任由它慢悠悠地往前溜達。
到了灤州城北的橫山腳下時,已是後半夜了。此時正是深秋季節,一陣微風吹過,幾片樹葉打在趙大宏身上,他禁不住打了個冷顫。趙大宏跳下馬,往野地裡走了幾步,然後解開褲子撒了泡尿。
趙大宏暈暈乎乎地返身又爬上馬背,他隐約覺得有點兒異樣,正納悶時,兩隻冰涼的手臂從背後将他攔腰抱住。趙大宏猛一回頭,與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紅衣女子來了個面對面,這女子雖算不上絕代佳人,卻也天生麗質,隻是面色有些蒼白。還未等趙大宏開口,那女子就急促而又小聲地催道:“大哥,救救我!快,快帶我離開這裡!”
趙大宏掙脫開那女子的手臂,驚問道:“你是誰?深更半夜的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紅衣女子慌忙答道:“說起來一言難盡,不過,請你相信我是好人。大哥,求求你,快帶我走吧,一會兒天亮了就來不及了!”
趙大宏正要催馬,身後竟一下子冒出來一大群人,手裡都舉着燈籠火把,而且還提着刀槍棍棒。為首的是個七八十歲的老頭,長得肥頭大耳,穿着绫羅綢緞,他擡手指着紅衣女子喝道:“小賤人!看你還往哪兒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趁早跟我回去拜堂成親,否則的話,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呸!我甯可粉身碎骨也決不會讓你得逞的!”說完,紅衣女子又催促趙大宏,“大哥,咱快走!”
趙大宏趕緊照着馬屁股狠拍一掌:“駕!”不料,那馬竟然毫無反應。趙大宏急了,用兩條腿拼命夾擊馬肚子:“駕!駕!”若是往常,自己的棗紅馬早就像離弦的箭一般飛出去了,可今天,這馬的四條腿竟像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趙大宏暗想:我這老夥計怎麼在關鍵時刻跟我作起對來了?他借着火光低頭一瞅:我的娘呀!這哪兒是什麼棗紅馬,分明是一口油光锃亮的大紅棺材!趙大宏平日裡膽子夠大的了,此時也禁不住驚叫一聲:“啊?!”
此時天已漸亮,紅衣女子和那些人竟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趙大宏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從棺材上下來的,隻感覺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洇透了,昨晚灌到肚子裡的那些燒酒也都變成了滿頭的熱汗。這下他倒是清醒了許多,看清棺材後面是一大片墳地,其中有一座新墳,墳前豎有大理石的墓碑,上刻金字:“先考鞏慶大人之墓”,下面有小字的落款,由于天未大亮,看不太清楚。再回過頭來一瞅,他的棗紅馬就在不遠處的道路中間站着呢!趙大宏奇怪自己撒完尿後怎麼就沒有發現呢?另外,這口棺材怎麼會擺在這裡?剛才那些又都是啥人,怎麼神出鬼沒的?
這時,有一位中年婦人從遠處匆匆走來,看見趙大宏一個人在這裡發呆,便走上前詢問他是什麼人。趙大宏就将之前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對婦人講了,婦人聽完,嘴巴張得老大,好半天都沒合攏。趙大宏連叫了她好幾聲,婦人才回過神來,哀歎一聲說:“壯士,你剛才遇到的不是人,都是鬼呀……”
5.傾囊相助
這婦人就是小翠娘,她含淚把前幾日的遭遇以及昨日鞏勢利的無理要求對着趙大宏講了一遍。
鞏勢利家的情況趙大宏也知道一些,他聯想昨晚的奇遇,這才明白那時向自己求救的紅衣女子即是孫小翠,帶人抓孫小翠成親的老頭想必就是鞏慶了。原來那些人竟然都是鬼,難怪眨眼間全不見了呢!
此時,東邊的太陽雖然已經露出大半張臉了,趙大宏的脊梁溝卻還是掠過了一絲涼氣。他突然想到孫小翠此時的處境可能非常不妙,便焦急地問小翠娘:“嬸子,那五百兩銀子您湊齊了嗎?”
小翠娘歎了一口氣說:“唉,窮家破戶的,哪兒那麼容易啊!當時看熱鬧的好心人捐了點兒,親戚朋友們借了點兒,加在一起才勉強湊了幾十兩銀子。今天我讓親戚在家幫我賣房子賣地呢,我實在不放心小翠,就先趕來了。我閨女活着時受盡了老鞏家的窩囊氣,我說啥也不能讓她死後還受糟蹋呀!”
趙大宏一跺腳說:“怕是來不及了,說不定那老死鬼現在正逼着你家小翠成親呢!”
小翠娘一聽,急得又要哭了:“哎呀,這可怎麼辦呦!陽間沒有說理的地方也就罷了,怎麼這陰間也是有錢人橫行霸道呢……”
“他們不就是想拿這五百兩銀子說事嗎?罷了!”趙大宏想起自己這趟替人讨來足足有一千兩銀票,他咬咬牙,就從懷裡掏出五百兩來,“嬸子,這您拿着……”
小翠娘看清是銀票後激動萬分,“撲通”一聲就給趙大宏跪下了:“恩公啊,我們萍水相逢,你讓我怎麼感謝你呀!”
趙大宏慌忙将她攙扶起來:“嬸子,快别這樣!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你家這事,我趙大宏管定了!”
話音剛落,鞏勢利帶着十幾名家丁騎快馬趕到了。他料定小翠娘湊不來那麼多錢,就撇着嘴故意問:“老孫家的,五百兩雪花銀帶來了嗎?沒錢我們可要埋人了!”
“慢着!”趙大宏怒目圓睜,他恨不得把鞏勢利拽下馬來掐死,“姓鞏的,别以為你有倆臭錢就可以胡作非為,那五百兩銀子我們湊齊了!”
鞏勢利将趙大宏上下打量一番,然後又看了看他手裡的銀票,說:“喲呵!還真湊齊了啊!”接着,他想了一會兒,繼續說:“行吧,那趕緊把這銀票給我爹送去吧!”
趙大宏和小翠娘面面相觑,見兩人不理解,鞏勢利又說:“你們不讓我爹配陰婚,這錢就當是補償了。”說着,他示意趙大宏把這五百兩銀票給燒了。
趙大宏雖有疑惑,但也沒多想,還是照做了。等銀票燒成了灰,孫小翠家的親戚和好多看熱鬧的鄉親也趕來了。
這時,鞏勢利跳下馬,走到孫小翠的棺材前瞅了瞅,對着小翠娘說道:“老孫家的,五百兩雪花銀帶來了嗎?”
小翠娘一聽愣了,趕緊說:“鞏老爺,這五百兩銀票不是剛給你爹燒去了嗎?還有灰兒呢!”
鞏勢利“哼”了一聲說:“笑話!你這不是信口雌黃嘛,我要的是白花花的銀子,活人花的!”
趙大宏沒想到鞏勢利出爾反爾,怒道:“王八蛋,使這陰招!”說着,他掄起拳頭就要往上沖,對方的十幾個家丁一下子也都圍了上來。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小翠娘怕趙大宏吃虧,忙張開雙臂擋在中間。
本來,鞏勢利算準了小翠娘是鐵定湊不齊這五百兩銀子的,沒想到半路遇上了好心人趙大宏偏偏湊上了,鞏勢利隻好使了個小計,讓兩人上鈎。仗着當時鄉親們都還沒到,沒有人證,現在還不任他矢口不認?
孫小翠家的親戚和看熱鬧的鄉親明知其中可能有詐,卻也幫不上忙……
趙大宏強壓怒氣,質問鞏勢利:“你到底想怎樣?給個痛快話!”
鞏勢利攤開一隻手掌說:“用錢說話,五百兩銀子!”
小翠娘吃了啞巴虧,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趙大宏從懷裡掏出剩下的五百兩銀票,大聲對鞏勢利說:“看好喽!這是整整五百兩,一毫也不差,給你!”說着,他就把銀票拍在鞏勢利的手掌上。
大夥兒見此情景,都情不自禁地為趙大宏鼓起掌來。鞏勢利驗了驗手裡的銀票,沒想到是真的,自覺無趣,帶着手下家丁在衆人的起哄聲中溜走了。
由于灤州當地有個風俗,未出閣的女子不準埋進自家祖墳,所以大家擡着孫小翠的棺材來到橫山東南面的山坡上,找了個背風向陽的地方就将孫小翠下葬了——當地人稱這種墳為“孤女墳”。
小翠娘從懷裡掏出湊來的那些銀子,硬往趙大宏手裡塞:“恩公,這錢雖然不多,卻是我一點兒心意,請你無論如何也要收下。剩下的,我再想辦法慢慢還。”
趙大宏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死活也不肯收:“嬸子,您也不容易,這錢您還是自己留着過日子吧,我的事自有辦法解決。以後您如果再遇到啥難處,盡管到城南找我趙大宏!”說完,趙大宏騎上馬,絕塵而去。
6.人鬼情緣
趙大宏嘴上說自有辦法解決,其實,他也沒啥好辦法——前後一千兩銀子,他砸鍋賣鐵也湊不上這個數啊!趙大宏替人讨債多年,還是第一次把雇主的錢給搭進去,但他并不後悔。
趙大宏先回到家裡,洗了把臉、換了身衣服,然後把所有積蓄都拿了出來——因他平日裡大手大腳慣了,家裡也沒多少積蓄,于是,出門又找朋友們七湊八湊,把“驢屎馬尿”都打掃到一起了,也還不到二百兩銀子。愛咋咋的吧!趙大宏找來一塊紅布,包着這些銀子就去了雇主家。
雇主姓孟,在灤州城也是數得着的财主,他已聽說了趙大宏仗義疏财的壯舉——雖然那“财”是他孟财主的,但他非常欽佩趙大宏的為人,因此,當趙大宏跪下向他請罪時,他趕忙将趙大宏扶了起來。落座後,兩個人越聊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結果,孟财主不但沒向趙大宏要錢,還拉着他磕頭拜了把兄弟,大擺酒席以示慶賀。
趙大宏酒足飯飽後,回到自己家裡倒頭便睡。不知過了多久,趙大宏仿佛聽到“嘩啦嘩啦”的撩水聲,他睜眼一看,竟發現有個人正在昏暗的燈光下為自己洗腳呢!“你是誰?”趙大宏猛然翻身坐了起來。
那人擡起頭來,甜甜地一笑,說:“大哥,你不認識我了?”
趙大宏定睛細瞅,心裡一驚道:“是你?孫小翠!”
孫小翠站起身來,笑得更甜了:“正是我,大哥。不過,你千萬不要害怕,我雖然是鬼,但絕不會害你的,我是特意來報恩的。”
“我沒、沒害怕,”趙大宏不自然地笑了笑,又擡屁股往炕裡挪了挪,“來,坐、坐,嘿嘿。”
孫小翠乖乖地坐到炕邊上,嬌羞地瞅着跳躍的燭火不吭聲。趙大宏這才發現:孫小翠在燭光的映襯下,小臉蛋兒白裡透紅,大大的眼睛、挺俏的鼻子、紅潤的嘴唇,真是越看越好看!他不禁癡癡地叫了聲:“小翠!”說着,就将孫小翠的一雙小手捧在了手心裡……
從此以後,孫小翠每天夜間都會來趙大宏家裡,幫他做飯洗衣,兩個人總是有說不完的甜言蜜語。
這天晚上,孫小翠又來了,卻是眉頭緊鎖、滿面愁容,趙大宏忙問怎麼回事,孫小翠含着淚道出了原委。原來,鞏慶帶着人又去找她麻煩了,說孫家之前燒給他的五百兩銀票是人世的錢币,在陰間無法流通。孫小翠說已經又給了他兒子鞏勢利五百兩,鞏慶卻說他沒看見,反正他的錢已經被黑白無常當作假币沒收了。趙大宏一聽,肺都氣炸了:“這個老王八蛋!純屬胡說八道,他這是成心找茬兒呢!”
孫小翠說:“大宏哥,生氣也沒用,老鞏慶有錢有勢,早已買通了地府的大小鬼神,我一個弱女子怎麼能鬥得過他呢!”
趙大宏一想也是,就好言安慰孫小翠,說明天就去給她墳前燒紙錢,讓她趁早擺脫鞏慶的糾纏。
天剛亮,趙大宏就騎馬買了一大堆紙錢,在孫小翠的墳前燒了一個多時辰。趙大宏終于松了一口氣,心想:這回總算把這事了結了。
沒想到,天一擦黑孫小翠就跑來了:鞏慶又變卦了,說這事都拖了這麼長時間了,給錢已經不好使了,況且他家也不缺錢,除非孫小翠肯嫁給他。
“王八蛋!”趙大宏都快氣瘋了,他拉着孫小翠來到院子裡,兩人騎上馬就沖了出去。
他倆來到橫山腳下的鞏家墳地,趙大宏擡手指着鞏慶的墳頭就罵開了:“老王八蛋鞏慶,你給我聽着:凡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給臉不要臉!事先也不在灤州城裡打聽打聽,我趙大宏是好欺負的嗎?我今天告訴你,孫小翠是我的女人了,你要再敢打她的歪主意,我就平了你的墳頭,把你扒出來挫骨揚灰!”趙大宏越罵越來氣,一腳就把鞏慶的墓碑踹倒了,又對着那倒下的墓碑滋了泡尿。
趙大宏是解氣了,可第二天晚上,孫小翠卻沒有按時出現,趙大宏急得坐卧不安、心焦如焚。眼看着快到半夜了,孫小翠還沒有來,趙大宏愈感不妙,在家裡再也呆不下去了,他背上鋼刀、騎着馬飛奔而去。
趙大宏來到孫小翠的孤女墳前,趴在墳頭上就喊開了:“小翠,小翠!我是你大宏哥呀,你怎麼了,怎麼沒去看我呀?”可是,任憑趙大宏千呼萬喚,墳内的孫小翠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不知過了多久,趙大宏喊累了,竟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突然,孫小翠披頭散發、血迹斑斑地出現在趙大宏眼前:“大宏哥,快來救救我呀!”
趙大宏還沒反應過來,又閃出一個青面獠牙的厲鬼,舉起皮鞭照着孫小翠就是一頓猛抽。鞏慶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惡狠狠地喊:“使勁打!給我往死裡打!”
“小翠!”趙大宏一挺身跳了起來,順勢抽刀在手,可定睛細看時,卻發現原來是場噩夢。此時,東方發白,趙大宏的心裡也明白了:小翠一定是落在了鞏慶手裡,飽受折磨又脫不了身,這才托夢給他的。“老王八蛋,我非把他扒出來剁成肉醬不可!”趙大宏憤憤地罵着,飛身上馬朝鞏家墳地奔去。
7.為情舍身
趙大宏騎着馬一路狂奔,冷風一吹,頭腦也漸漸冷靜下來,他想:即使把鞏慶的屍體扒出來剁碎了又有何用?他的鬼魂在陰間照樣橫行霸道,也會變本加厲地報複小翠。事已至此,倒不如矮下身來去求求鞏勢利,讓他在他爹墳前講講情,擡手放過小翠。鞏勢利若能答應,提啥條件自己都認——為了小翠,豁出去了!想到此,趙大宏掉轉馬頭,直奔灤州城裡而去。
趙大宏來到鞏府,把請求一說,管家讓他在院子裡等着,自己去跟主人禀報。趙大宏等啊等,過了很長時間也未見鞏勢利出來。他正覺奇怪,忽然從大門外擁進來十多個捕快,不由分說就把他綁了,然後推推搡搡地帶去了灤州衙門。
原來,這都是鞏勢利在背後使的壞。當他得知趙大宏的來意後,心想:你小子前些天叫着号着跟我作對,我想收拾你還找不着機會呢,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來了,今天我就讓你瞧瞧厲害!想到此,鞏勢利就在管家耳邊交代了幾句。管家聽命,悄悄從後門出去,直接到灤州衙門找那個跟鞏家沾親的通判,把鞏勢利的意思一說,又塞了一沓銀票,通判自然是滿口答應。
柴知州得了好處,就給趙大宏定了“擅闖民宅、持刀行兇”的罪名。趙大宏高喊“冤枉”,結果,被一頓闆子打得皮開肉綻,然後投入大牢。後來,還是孟财主得知消息,不惜重金把趙大宏贖了出來。
孟财主将趙大宏接到自己家裡養傷,趙大宏卻怎麼也躺不下去,他心裡惦記着孫小翠。在床上翻了幾個“肉餅子”後,趙大宏一躍而起,跳下床“撲通”一聲就給孟财主跪下了:“大哥,您對小弟的大恩大德我這輩子也還不清,隻有來世當牛做馬再報答您了!”
孟财主趕忙伸手相攙道:“賢弟,别這樣,快快請起!你我何必如此客套?”
趙大宏卻死活也不肯起來,說:“大哥,小弟再懇求您兩件事,您先答應了我,我再起來。”
孟财主說:“隻要愚兄能辦得到的,甭說兩件事,就是十件二十件我也答應你!”
趙大宏這才站起身來,道出了自己的請求:第一,求孟财主照顧小翠娘後半輩子的生活,孟财主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但第二件事剛說出口,孟财主就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了。趙大宏重又跪到地上,磕頭如同雞啄碎米,說若不答應就磕死在他面前。孟财主迫于無奈,歎了一口氣說:“好吧,我答應你!”
這天一大早,趙大宏帶着鍬鎬來到橫山腳下,在孫小翠墳墓的不遠處開始刨土,孟财主帶兩個家丁幫趙大宏從灤河裡挑水。由于橫山土色赤沙少,遇水黏性極大,風幹後堅硬如石,還不開裂,所以,趙大宏就用這土和泥,塑成一個個與自己身高相仿的勇士,手拿各種兵器,看上去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趙大宏除了喝水、吃飯外,幾乎一刻不停地塑泥像,終于在三天後塑完了二十六名勇士,加上趙大宏和孫小翠,整整二十八個泥像,與天上的二十八星宿相應。聽人說,這二十八星宿代表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東主木、西主金、南主火、北主水,再用橫山之土中和,五行就全了,到了陰間也就無所畏懼、所向披靡了。
趙大宏先到灤河裡洗了個澡,又換了身幹淨的衣服,然後給孟财主磕了三個響頭,這才回到那些泥像中間。
趙大宏望望頭頂的蒼天,又瞅瞅身後的橫山,然後咬咬牙,毅然從腰間拽出一把利刃,對準自己的左手腕深深地劃了一下,鮮血立時滾落下來。他快速将自己的鮮血挨個兒甩在周圍那些泥像的身上,邊甩邊念叨:“兄弟們,跟我一起去除妖啊……”
當所有泥像都染上血迹後,趙大宏身上的血也快流幹了,他這才踉踉跄跄地來到孫小翠的墳前:“小翠,你别怕,大宏哥來救你了!”話剛說完,他就一頭栽倒在孫小翠的墳上,當場氣絕身亡。
趙大宏對孟财主講的第二件事就是他要為情舍身,求孟财主将他和孫小翠合葬在一起,永不分離。孟财主流着淚命人照辦了,還把那些沾着趙大宏血迹的泥像也埋在兩人左右,祈禱他們在陰間能有一個清平世界。
後來,灤州一帶每當有人去世,親人們都喜歡在趙大宏取土塑像的地方取些黏土,捏幾個泥人兒陪亡者下葬,希望能捉鬼避邪。
再後來,取土的人越來越多,那裡便形成了一個大坑。每年春天,坑裡都會開滿各種顔色的無名小花,微風一吹,老遠就能聞到異香撲鼻。
多年以後,小翠爹竟從南方回來了。當年他掉進灤河後,順着河水漂入渤海,幸被一艘漁船所救。他明白自己闖了大禍,沒敢返鄉,就随着漁船撒網捕魚,四海為家,經過多年打拼,如今也成了财主。
小翠娘還活着,她流着淚對小翠爹講了這些年的辛酸往事。小翠爹跑到橫山,在趙大宏和孫小翠的墳前痛哭,見者無不落淚。
後來,小翠爹花錢往那大坑裡放了水、養了魚、種了蓮花,又圍着大坑栽了一圈楊柳樹,供灤州百姓遊玩。他還給大坑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作“情義坑”。
(發稿編輯:曹晴雯)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