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先開了口,說他們是來做親子鑒定的,要鑒别她兒子的親生父親到底是哪個。她的語氣很自然,沒有一般女人面臨這種境況的尴尬,也壓根不在乎身旁的兒子。
崔傑這時才仔細打量了女人身後的兩個男人。稍老相的那個很富态,一看就是個成功人士,神色傲慢。稍年輕的男人戴着眼鏡,一臉疲憊,似乎看不出喜怒。
女人按照程序繳了費,崔傑為他們四人采了血,封存,讓他們一周後來取結果。
過了三天,那女人獨自來到鑒定中心,直截了當邀請崔傑吃飯。崔傑一口回絕了,告訴她,結果還沒出來,稍安勿躁。女人想了想,說:“我看你的桌上有還沒寫完的結婚請柬,你是要結婚了吧?”崔傑一愣,點點頭,暗中佩服這女人的精細。女人接着說道:“我想在外面和你商量一件事,這事兒和你結婚有關。”崔傑滿腹狐疑,跟着女人走了出去。
女人帶着崔傑來到離鑒定中心不遠的一家飯館,原來她早已經訂好了小包房。兩人落座之後,酒菜流水般上了桌。崔傑沒有動碗筷,隻是催促女人,問她到底有什麼事。
女人抿了一口紅酒,不疾不徐地說:“崔老師,那天來做鑒定的兩個男人,戴眼鏡的是我老公,另一個是我的情人。我和情人的交往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我兒子就是那階段懷上的。我是個糊塗的媽媽,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兒子的父親到底是哪個。您也看見了,孩子長得像我,外形上實在看不出來。現在孩子大了,他有權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
事實和崔傑的預想差不多,來做親子鑒定的家庭絕大多數都是這種狀況。崔傑面無表情,用眼神示意女人繼續。“敞開了說吧,我希望孩子是情人的。他是個大老闆,家産過億,孩子如果是他的,我們母子倆從此一步登天……”崔傑淡淡一笑,說道:“可是孩子也有可能是你丈夫的,那你就空歡喜一場了。”
女人不在乎崔傑的嘲諷,點頭說:“就是啊,所以我才來求您幫忙!”她從包裡拿出一個信封,裡面鼓鼓囊囊,看樣子是裝着錢。“崔老師,等結果出來,如我所願,咱也就沒廢話了。可萬一是我老公的,我是說萬一,請您幫我達成心願,好嗎?這是一萬塊錢,等事情辦完,我再給您一萬塊,就當是我給您的新婚賀禮。”
崔傑站了起來,冷冷地說:“我們這行最講職業操守,如果大家都亂來,就太愧對發明這項技術的科學家了。”說完,崔傑起身就走。等他回到公司,就見一個微微駝背的男人等在他辦公室門口,是女人的丈夫,那個眼鏡男。崔傑一怔,心想:這夫妻倆倒真有默契。
崔傑把眼鏡男讓進辦公室,禮貌地問他有什麼事。眼鏡男神色緊張,嘴巴張開又合上,要說的事情似乎不好開口。崔傑看出這是個老實人,心裡泛起了同情,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告訴他有什麼事盡管說。
眼鏡男一口氣喝光了水,鼓起勇氣說:“崔老師,我有事求您。等那個結果出來了,如果兒子不是我的,能不能請您幫我做一份假的鑒定報告,就說兒子……兒子是我的……”說着,眼鏡男就回頭去掏自己的包,這下崔傑有點兒惱了。親子鑒定中,鑒定師收受賄賂造假不是新聞,有人還因此被判刑。可這夫妻倆幾乎同時來行賄,也太小看自己的人品了!
崔傑使勁兒按住眼鏡男的手,壓着火氣說:“先生,請您不要懷疑我的職業操守。有事您說話,但是幫您造假,絕不可能!”
眼鏡男歎了口氣,放下包,抱住了頭:“您說,這事兒讓我怎麼辦呢?她要走,我由得她去,可是兒子從小都是我一手帶的,喂奶粉、洗尿布、打疫苗,我是又當爹又當媽。兒子從小就跟我親。有一次,家裡沒人,我把他帶到了單位。中午吃飯的時候,有一個同事開玩笑,拿饅頭砸我的腦袋,讓我配合一下裝死。兒子當時就放聲大哭,扒我的眼睛,揪我的耳朵,見我還是一動不動,他突然沖上去一頭撞在那個同事的腿上,嘴裡喊着‘你把我爸打死了,我要跟你拼命……’那一年他才四歲多……”說到這裡,眼鏡男捂着臉嗚咽起來,淚水順着指縫流了下來。
崔傑的心裡也酸酸的,對他的語氣更加溫和:“也許事實沒那麼壞呢,兒子就是您的。安心等結果出來吧,再有四天就真相大白了。”
“可我不想知道真相!我也不敢知道真相!”眼鏡男崩潰地喊道。崔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靜下來。隔了一小會兒,眼鏡男才低聲說,那男人的原配隻生了兩個女兒,都不成器,最近原配死了,自己老婆知道了就找上門去,口口聲聲說給情人生了個兒子,都十六歲了。他和老婆的離婚協議已經簽完,就等親子鑒定結果出來,如果兒子是情人的,她就帶着兒子認祖歸宗,一起嫁過去……
崔傑想起那女人臉上的自信,也覺得親子鑒定的檢測結果,多半是眼鏡男害怕看到的。可是作為一個鑒定師,他不能違背職業道德和操守。
在崔傑蒼白無力的勸說下,眼鏡男慢慢站起來,蹒跚着離去了。
四天後,還是那四個人,一起出現在崔傑的辦公室,崔傑把手裡的檢測書宣讀了一遍,結果不出所料,少年是女人和情人的兒子。
富态男的眼睛裡冒出了淚花,女人拿出紙巾幫他擦拭,還哽咽着說:“我心裡有數呢,早知道是你的,可我怕打擾你的生活,把秘密默默埋在心裡。十六年了,咱兒子在這個窮家受了多少委屈啊……”女人一手拉過少年,動情地說,“兒子,别怪媽媽沒有早點兒告訴你真相,媽媽這些年也不容易。等把戶口都遷過去,名字也改了,咱就去美國讀大學,高興吧?”少年的臉色仍然十分冷淡。富态男愛憐地摸摸少年的頭,說了一句“對不起啊兒子,讓你吃了這麼多年的苦”,然後和女人一起給崔傑鞠躬,兩人拉着少年走出了檢測室。
崔傑看着眼鏡男孤單的背影,很想說一句“對不起”,雖然他知道,自己沒做錯什麼。他走到窗前,看見富态男上了一輛車,女人拉着少年也要上車,少年似乎在拒絕,兩人僵持了一小會兒。
這時,眼鏡男出現在門口,少年突然飛跑回來,抱住了眼鏡男,湊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然後才跟着生父生母上了車。車開走了,眼鏡男蹲在門口台階處,似乎在哭。
崔傑跑出去,蹲下身拍拍眼鏡男的肩膀,問他兒子剛才說了什麼。
“他說,爸你别難過,咱們隻是暫時分開,等我以後自立了,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到時候我就把你接過去一起住,咱們永遠不分開!親子鑒定結果不就是一張紙嗎,在我心裡什麼都不算!”
要是以前,誰在崔傑的面前非議DNA檢測鑒定,他肯定不高興,可這一刻,他發自心底地笑了出來。
(發稿編輯:劉雁君)
(題圖、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