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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折疊》:回到原點的旅行

時間:2024-11-06 12:25:19

賞析/陳榕

掃碼購《孤獨深處》内收錄《北京折疊》郝景芳,1984年生于天津,2002年考入清華大學物理系,本科畢業後進入清華大學天體物理中心深造,後轉入清華大學的經管學院攻讀經濟學博士,2013年開始就職于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郝景芳是中國科幻新生代力量的代表人物,2006年起從事科幻小說創作,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流浪蒼穹》、短篇小說集《孤獨深處》《去遠方》等。短篇小說《北京折疊》(FoldingBeijing)2012年12月發表在清華大學的學生論壇水木社區的科幻版,其後登載于《小說月刊》等雜志,2015年由《三體》的英文譯者劉宇昆翻譯為英文,收錄于《看不見的星球:中國當代科幻小說選集》(InvisiblePlanets:ContemporaryChineseScienceFictioninTranslation)中,2016年8月獲得第74屆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

Excerpts1)

Attenoffiveinthemorning,LaoDaocrossedthebusypedestrianlaneonhiswaytofindPengLi.

Aftertheendofhisshiftatthewasteprocessingstation,LaoDaohadgonehome,firsttoshowerandthentochange.Hewaswearingawhiteshirtandapairofbrownpants—theonlydecentclothesheowned.Theshirt’scuffswerefrayed2),soherolledthemuptohiselbows.LaoDaowasforty-eight,single,andlongpasttheagewhenhestilltookcareofhisappearance.Ashehadnoonetopesterhimaboutthedomesticdetails,hehadsimplykeptthisoutfitforyears.Everytimeheworeit,he’dcomehomeafterward,takeofftheshirtandpants,andfoldthemupneatlytoputaway.Workingatthewasteprocessingstationmeanttherewerefewoccasionsthatcalledfortheoutfit,saveaweddingnowandthenforafriend’ssonordaughter.

Today,however,hewasapprehensiveaboutmeetingstrangerswithoutlookingatleastsomewhatrespectable.Afterfivehoursatthewasteprocessingstation,healsohadmisgivingsabouthowhesmelled.

Peoplewhohadjustgottenoffworkfilledtheroad.Menandwomencrowdedeverystreetvendor3),pickingthroughlocalproduceandbargainingloudly.Customerspackedtheplastictablesatthefoodhawkerstalls,whichwereimmersedinthearomaoffryingoil.Theyateheartilywiththeirfacesburiedinbowlsofhotandsourricenoodles,theirheadshiddenbycloudsofwhitesteam.Otherstandsfeaturedmountainsofjujubes4)andwalnuts,andhunksofcuredmeatswungoverhead.Thiswasthebusiesthouroftheday—workwasover,andeveryonewashungryandloud.

LaoDaosqueezedthroughthecrowdslowly.Awaitercarryingdishesshoutedandpushedhiswaythroughthethrong.LaoDaofollowedclosebehind.

PengLilivedsomewaysdownthelane.LaoDaoclimbedthestairsbutPengwasn’thome.AneighborsaidthatPengusuallydidn’treturnuntilrightbeforemarketclosingtime,butshedidn’tknowexactlywhen.

LaoDaobecameanxious.Heglanceddownathiswatch:Almost5:00AM.

Hewentbackdownstairstowaitattheentranceoftheapartmentbuilding.Agroupofhungryteenagerssquattedaroundhim,devouringtheirfood.HerecognizedtwoofthembecauseherememberedmeetingthemacoupleoftimesatPengLi’shome.Eachkidhadaplateofchowmeinorchowfun,andtheysharedtwodishesfamilystyle.Thedisheswereamesswhilepairsofchopstickscontinuedtosearchforelusive,overlookedbitsofmeatamongstthechoppedpeppers.LaoDaosniffedhisforearmsagaintobesurethatthestenchofgarbagewasoffofhim.Thenoisy,quotidian5)chaosaroundhimassuredhimwithitsfamiliarity.

“Listen,doyouknowhowmuchtheychargeforanorderoftwicecookedporkoverthere?”aboynamedLiasked.

“Fuck!Ijustbitintosomesand,”aheavysetkidnamedDingsaidwhilecoveringhismouthwithonehand,whichhadverydirtyfingernails.“Weneedtogetourmoneybackfromthevendor!”

Liignoredhim.“Threehundredandfortyyuan!”saidLi.“Youhearthat?Threeforty!Fortwice-cookedpork!Andforboiledbeef?Fourhundredandtwenty!”

“Howcouldthepricesbesoexpensive?”Dingmumbledasheclutchedhischeek.“Whatdotheyputinthere?”

Theothertwoyouthsweren’tinterestedintheconversationandconcentratedonshovelingfoodfromtheplateintothemouth.Liwatchedthem,andhisyearninggazeseemedtogothroughthemandfocusonsomethingbeyond.

LaoDao’sstomachgrowled.Hequicklyavertedhiseyes,butitwastoolate.Hisemptystomachfeltlikeanabyss6)thatmadehisbodytremble.Ithadbeenamonthsincehelasthadamorningmeal.Heusedtospendaboutahundredeachdayonthismeal,whichtranslatedtothreethousandforthemonth.Ifhecouldsticktohisplanforawholeyear,he’dbeabletosaveenoughtoaffordtwomonthsoftuitionforTangtang7)’skindergarten.

Helookedintothedistance:Thetrucksofthecitycleaningcrewwereapproachingslowly.

Hebegantosteelhimself.IfPengLididn’treturnintime,hewouldhavetogoonthisjourneywithoutconsultinghim.Althoughitwouldmakethetripfarmoredifficultanddangerous,timewasoftheessenceandhehadtogo.Theloudchantsofthewomannexttohimhawkingherjujubeinterruptedhisthoughtsandgavehimaheadache.Thepeddlersattheotherendoftheroadbegantopackuptheirwares,andthecrowd,likefishinaponddisturbedbyastick,dispersed.

1節選部分描寫的是第三空間的垃圾工老刀(LaoDao)去找彭蠡(PengLi)幫忙,想進入第一空間。彭蠡年輕時曾幾次去過那裡,較有經驗。

2frayed[freɪd]adj.磨損的,脫線的

3vendor[ˈvendə(r)]n.小販;攤主;賣主

4jujube[ˈdʒu:dʒu:b]n.棗子

5quotidian[kwəʊˈtɪdiən]adj.平常的,普通的;日常的

6abyss[əˈbɪs]n.深淵

7Tangtang:糖糖,老刀的養女

作品賞析

對于生活在當代的我們,城市是最熟悉不過的景觀:鱗次栉比的高樓、川流不息的車流、熙熙攘攘的大商場以及進入夜晚後燈火通明的酒吧街。城市是熱鬧的,人群高密度聚居,每一個人在這裡都有一塊栖身之地:它可能是一座美輪美奂的豪宅,也可能是一間袖珍的公寓,流浪漢在大橋下的公共空間鋪幾張報紙、裹一床破被也能度過一夜。社會學中有“社會分層”的概念,它指的是社會群體基于他們所擁有的資源多少而形成的等級。通過占有的空間尺度的不同,我們能夠明确判别出城市居住者社會身份的尊卑和垂直意義上的等級差異:誰站在金字塔尖,誰是中産階級,誰是底層,看看他們擁有的住房、居住的街區、乘坐的交通工具,看看他們的空間配置,就能窺見端倪。自上層世界向底層世界走,空間越來越逼仄。自底層世界向上層流動,空間越來越開闊,可是這種社會階級分層的躍升則越來越艱難。

《北京折疊》将這種社會分層理論具象化了,作者郝景芳設想出了一個能夠折疊的北京:“城市分三層空間。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間,五百萬人口,生存時間是從清晨六點到第二天清晨六點。空間休眠,大地翻轉。翻轉後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第二空間生活着兩千五百萬人口,從次日清晨六點到夜晚十點,第三空間生活着五千萬人,從十點到清晨六點,然後回到第一空間。時間經過了精心規劃和最優分配,小心翼翼隔離,五百萬人享用二十四小時,七千五百萬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時。”當來自第三空間的垃圾工老刀為了豐厚的酬勞,決定替第二空間的秦天向生活在第一空間的女孩依言送情書時,他的曆險注定了他将成為三個空間的遊曆者以及社會分層直觀的見證人。他發現第一空間到處是高大的樹木和綠色的草坪,其間點綴着一幢幢低矮的别墅。第二空間排列着整潔的寫字樓、公寓房。第三空間的标志則是雜亂的大排檔和密集的公租樓。他發現自然的日出是這樣的令人震撼,而他所生活的第三空間隻有長長的黑夜和人造光源,每到快要日出時,他就需要回到自己的膠囊床鋪去睡覺,将光明交給另外兩個空間的人。

沒有人會不向往有着清新空氣的花園城市版的第一空間,而情願摩肩接踵地擠在罐頭一樣的第三空間。沒有人願意自己有質量的生命被剝奪——生命的六分之一是清醒着如牛馬般勞作,其他的時間沉睡不醒。然而,該如何實現從第三空間到第一空間的躍升?《北京折疊》中的提示關乎受教育的程度:在第一空間幫助了老秦的老葛來自于第三空間,他因為考軍校當軍官,轉業後成為第一空間的人。生活在第二空間的秦天在讀研究生,希望能夠進入第一空間工作,這樣才配得上是第一空間居民的依言。老刀之所以留在第三空間當垃圾工是因為高考失敗。這也是為什麼老刀為了養女糖糖能夠上好的幼兒園,不讓她輸在人生起跑線上,決定铤而走險。

來自底層的父母含辛茹苦,傾家蕩産也要讓孩子接受良好教育,擁有美好未來。這個橋段聽起來是如此熟悉。這不就是在當代社會、在真實的世界裡發生的故事嗎?作者郝景芳在接受媒體采訪的時候也曾經說過,這部小說的創造素材來自于她某一天和出租車司機的對話:他要辛苦賺錢,讓孩子上個好的幼兒園,将來過上好生活。《北京折疊》雖然有着關于空間和時間折疊的科幻因素,但從故事來看,它的基本元素都有當代現實性:城市居高不下的房價、被污染的環境、越來越明顯的各階層之間資源配置的不公、教育成本的節節攀升。不需要特别的洞察力,讀者就可以看到其中隐含着我們這個時代的焦慮。

《北京折疊》通過空間隐喻對這種焦慮,尤其是階層區隔,進行了表征。然而,該如何化解階層間的鴻溝、緩解底層者的焦慮?《北京折疊》沒有給出好答案。科幻小說是一種探索未來世界可能的小說亞文類(sub-genre)。對未來的想象可以歸為兩類。一類帶有烏托邦小說的樂觀:未來世界為當代社會提供了某種改進的版本,世界會越來越好。另外一類小說帶着反烏托邦和反啟示錄的黑暗:技術進步與人性發展不同步,抑或世界出現某種形式的災變,人類面臨困境。《北京折疊》的色調是灰色的,混雜了反烏托邦性和烏托邦性。在它的反烏托邦圖景中,技術的發展降低了固化社會分層的難度,折疊空間從物理角度切斷了各階層流動的可能性,對各階層的空間設定、定位、管理和規訓更為高效,令人無從反抗。通過教育有可能獲得層級流動,但它需要額外的資本、天分和運氣,成功者鳳毛麟角。小說的烏托邦性則體現在它對情感力量的肯定。老刀的躍層之旅開始于同樣來自第三空間的彭蠡的鼎力相助,終結于來自第三空間目前生活在第一空間的老葛的掩護支持,加上老刀本人的一點運氣,一場曆險有驚無險地完成了,變成了一場喜劇:老刀湊齊了幼兒園的贊助費,糖糖有學上了。老刀甚至拿出錢來慷慨地替和房東起争執的兩位女孩付了房費。底層的生活沒有暗無天日,人與人之間頗有溫情,軟枷鎖背負起來雖然重,卻不會磨得人鮮血淋漓,不那麼疼。

然而,相比于小說通過折疊空間的方式對社會區隔進行的生動再現和尖銳批判,用溫情作為緩解社會矛盾的方案顯得既脆弱又空泛。就是這一點溫情将人牢牢地釘在了設定的命運上,不願抗争。社會區隔對人的生命尤其是第三空間的生命的碾壓一目了然,人人對這斷裂都心知肚明,卻也默認它的不可撼動。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不會為第三空間伸張正義。大地翻身,第三空間被折疊,住在第三空間的人們如入圈的綿羊,馴順地躺進膠囊床鋪,開始沉睡。老刀充滿懸念的偷渡與冒險沒有給他的世界帶來新的變化,他隻是執行了一個攝像機的功能,記錄了三個空間的場景,看了一場震撼人心的日出,然後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回到第三空間“從膠囊起,至膠囊終”的輪回。社會區隔既然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不如寄望于下一代,他們是未來。在老刀躺在膠囊床鋪做的溫馨夢中,糖糖應該會變成依言,住進第一空間。若是這夢實現不了也沒有關系,糖糖總還可以替她的孩子繼續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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